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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龙二年那件事,谢云流自然记得。

那时他尚且年轻气盛,除夕前夕与人邀斗却重伤归来,心虚理亏,回山后便偷偷潜入李忘生房间,意图躲避吕洞宾的责罚。

李忘生吓个半死,匆忙去摸伤药与疗伤丹药为他治伤,却在焦急之下忙中生误,错将上官博玉搓的沸血丸当做伤药给谢云流服下,以至于他气热血旺,火毒攻心,一时竟惊厥过去。

昏迷期间发生何事谢云流不清楚,但醒来之后,他便被师父罚去九老洞禁闭,李忘生受他连累也挨了罚。那个正月谢云流除却除夕春节被放出来三天外,一直被关在九老洞里,过得可谓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索然无味至极。

此事原是他们人生中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自打谢云流离开纯阳,昔年往事便时常回想,此事自也在其中。如今李忘生一提便知晓他指的是何事,却也因此勃然大怒,瞋目看他:

“你还有脸提当年?李忘生,你真将我当做傻子?当年师父分明罚你去思过崖闭关,何曾让你与我同去九老洞?”

李忘生一怔,道:“师父明明……”

“你先前分明说如今已是十余年后,口口声声让我信你。”谢云流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眼中浮现嘲弄神色,“怎地此刻却又询问起我来?”

“今夕是何年?真是好笑,我也想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冷笑一声,只觉先前隐隐信了他口中说辞的自己,简直蠢到难以言表。

李忘生这厮骗人成性,想来是先前那套说辞编不下去了,才灵机一动,又想出这什么劳什子的失忆戏码,想要诓骗于他。然而当年的事情他记得分明,李忘生所言分明漏洞百出,当他是傻子吗?

“满嘴谎言,可笑至极!”

李忘生没想到自己诚心发问,得来的却是师兄一顿冷嘲热讽,一时怔住。他还是首次修炼之外被师兄这般疾言厉色对待,虽天性沉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心里既委屈又难过:“我并没有诓骗师兄!什么十年后,我没有说过!”

谢云流被他气笑:“你没有说过?那我刚才经历种种都是幻觉不成?十年之后你没说过,道侣之事你没说过,还有风儿……总不会连当年你干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要不承认吧?”

李忘生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我做过的事当然会认!可师兄口中那些,忘生没有丝毫记忆,又要如何承认,如何知晓?”

师兄相貌心性俱都大变,他自己的内力又数十倍增加,方才取水时李忘生便瞧见了水中倒影,映出的自己比记忆中年长何止一点半点——种种迹象俱都说明,是他记忆有失,眼下并非他所熟悉的时日。

可——

“师兄口中那些忘生不记得,自不知师兄恨意因何而来。既然师兄口口声声说忘生背叛在先,且先告知于我,你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

“发生了何事?”

谢云流逼视着眼前满眼怔忪的青年,他此刻动弹不得,气势却一点都不弱,手脚无法移动,便用目光、用声音将对方牢牢桎梏在原地:

“既然你敢问,我便一一与你清算。”

他将困了他数十年的风雪夜细细讲来,又将宫中神武遗迹的邀约清楚说出,李忘生向来是个认真的听众,师兄所言固然令他震惊,却死死按捺着没有当场反驳,秀气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他蛊惑师父,想要出卖师兄?

师兄愤而远走,一去东瀛三十年?

师兄回归,他陌然以待,相对无言?

遗迹之行,又带人围攻师兄?

……何其荒唐?

直到谢云流讲到洛风身死时,李忘生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前一把抓握住谢云流双臂:“师兄,你说什么?风儿死了?!”

谢云流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怒意勃发:“风儿就死在我怀里,死在你眼前!岂是你轻飘飘的一句不记得便能遮掩?”

“!!”

李忘生被他眼中怒意所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谢云流讽道,“桩桩件件均是我亲眼所见,你亲自做下,你甚至还要护着围攻我之人,护着杀死风儿的凶手——李忘生,你就是这般冷心冷肺,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信!”

李忘生却在他叠声质问下逐渐回过神来,双手松开坐正,神色复归镇定:“我不信我会眼睁睁看着风儿死,却毫无所为;也不信师兄先前所言,蛊惑师父,出卖师兄;更不信多年不见,我会带人围攻于你。”

他抬眼看向谢云流,语调坚定,周身却克制不住发抖,“师兄所言种种与我性格天差地远,如何会是我所为?”

“我也曾以为你不会,是我识人不明,万万没想到你会贪图师父道统,害我于不义——”

“师兄识人不明,我难道也毫无自知吗?”李忘生望进谢云流满是激愤的双眼,缓缓摇头,“忘生从来一心求道,尊敬师父,仰慕师兄,所求不过共赴长生,断不会行此小人行径。”

望着他灼灼双目,谢云流竟有一瞬语塞,回过神后更是恼羞成怒:“焉知你是否突然移了性情?”

“这话师兄自己信吗?”

李忘生被他一再指责,终于生出怒意,肩背绷紧,倾身向他,“你我数载相处,师兄当真不明白忘生是怎样的人?若我真的心思狡诈,筹谋师父的道统,师兄看不出,师父也看不出吗?”

四目相对,彼此目光毫不相让,谢云流清楚瞧见了青年眼中从不曾变化过的坚定果决,那的确是他最熟悉的目光:求真问道,见性明心,一往无前从无阴霾。

“你说得对。”谢云流喉结微动,终于再度开口,“我确实知晓你是怎样的人。”

他的师弟在道学上素来悟性极佳,向道之心坚定至极,任何外事外物不得妨碍。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的确不是他所能为。

他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为了保全其他人,放弃他谢云流罢了。

谢云流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恨的是什么。

他慢慢开口,双目赤红,一字一顿,

“你只是,大道无情罢了。”

谢云流恍惚想起了昔日种种。

他从很久以前便发觉,自己和师父、师弟有所不同。

师父一心向道,只求长生,为此不惜斩断情缘;师弟求道之心坚定,小小年纪便能舍却亲情羁绊,孤身上山。

他二人乃是同一类人,谢云流却不是。他贪恋红尘,喜爱繁华热闹,师父与师弟却早早出尘,远离俗世纷扰。师父为长,他无法左右,师弟却也心如磐石,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从令他沾染分毫尘缘。

久而久之,谢云流终于明白,自己早晚也是要被舍弃的那一个。

风雪夜之时他所听到的种种,便如铡刀落下,切断谢云流紧绷许久的理智,将他彻底打入一直以来最恐惧的结局当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他谢云流,也不过是刍狗之一,与众生相比,可以轻易舍弃。

李忘生怔怔看着谢云流,他从对方这句话中读出了无边恨意,亦看到了谢云流隐藏在怒意下的失落,越发茫然不解:

“可大道之下,本就众生平等啊!如若偏私,如何称道?”

他说的理所当然,斩钉截铁,显然笃信此事,毫无怀疑。

是了,道本如斯,自当如此。

谢云流怆然而笑。

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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