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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久久没有动静,岳怀奎忍按不住,回身去看,正看见岳惟焕把他扔下的几件衣裳尽数捡起,搁在案上,又默默地把踢倒的椅子扶了起来。

岳怀奎看得张口结舌,岳惟焕坐在椅上,展臂一捞,便将儿子摁在了腿上。岳怀奎也不挣扎,姿势变动之后,他虽不至于两腿悬空,头也垂得低低的难受。岳惟焕又赏他两下脆的,叱道:

“真不是你洗衣服!”

岳怀奎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这当爹的重点在哪里。岳惟焕好像也发现自己略有跑题,于是又揍儿子两巴掌,另开口道,“听说,你想勾结北狄。”

岳惟焕要是问及自己险些被一刀宰了这事,岳怀奎或还辩驳一二,发泄一下十四年的积怨,可他先提北狄。岳怀奎生而为王公贵胄,长在中原神州,虽然亲缘淡薄,但圣天子又何尝待错了他?他自知在此事上理亏,暗骂岳惟焕阴险之余,也不由他哑然无声。

岳惟焕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幽云十六州割出去后,可是整整四百年都没能要回来?”

岳怀奎面上难堪已极,愤愤道,“你何必与我说这些!”

岳惟焕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怨恨你的生父,真的到了这种地步?”

岳怀奎道,“是。”

屋内静寂良久,岳怀奎忽然感觉到一手向他腰间探去,他浑身悚悚栗栗,慢慢地才回想起来,这里有一道长鞭打出的疤痕。大约是在大戚氏今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去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随便哪一次打的,他总之是记不太清楚。岳惟焕摸着那一条翻开的皮肉,慢慢地说道:

“也不应该祸及他人。”

10岳惟焕

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横在腰眼以下,与尾骨只偏开数寸,倘若当时再稍稍用力一点,抽裂脊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估计就是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看得久了,岳怀奎周身的颤栗渐渐止歇,再开口时,居然含着一种窒郁到了极致的快意:

“背上还有,胸前也有,要不要我把衣裳脱干净了,给你仔细地看上一看?啊,对了,一定是府上医官的不是,把他们都赶出去吧。”

岳惟焕道,“我早先并不知道。”

原主真是每时每刻都能给他带来新惊吓,他要是早知道,何必便宜儿子辛苦筹谋,他先杀他自己,也算日行一善,为民除害了。

岳怀奎厉声叫道,“谁要你假惺惺的!时至如今,时至如今!”

岳惟焕看向他垂在地上的两脚,他说,“我常听乡下的农民说,这心里有事的小猪崽儿呢,就算成天锦衣玉食地养着,也胖不到脚踝。”

岳怀奎昂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是。”

“是啊,你不是。”岳惟焕揉了揉儿子汗湿的鬓发,“这世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能被当作畜生来养。”

岳怀奎脊背猝然一僵,缓缓地又放松下来,热泪是倾诉的欲望,而真正的悲哀是冰冷而缄默的。岳惟焕又道,“你看,有些人,谁说你叫一声爹他就配当爹了,大司马还叫大司马呢,他难道是养马的不成?”

岳怀奎满腔纷杂的情绪,估计都被这一句沙雕话堵了回去,岳惟焕把儿子从膝头扶起来站好,岳怀奎道,“你,你……”

岳惟焕道,“我也不说什么来日可期、下次一定的废话。不过,既然你的‘鸿鹄志’已经败露,徐岚也不像有心陪你过家家的样子,那么,就轮到你来看我做事。事出之前,我不会要求你的信任——我也不需要你现在信我。因为,我的计算,堂堂正正,我的筹谋,坦荡光明。”

岳怀奎道,“我,我……”

岳惟焕一指他揉在踝间的小衣,“你还不快把裤子提上来,就你腿白。”

岳怀奎小脸儿一红,连忙弯腰提裤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带。岳惟焕看着案前一册上表的奏本,陷入沉思,直到岳怀奎又把繁复的衣裳一层层地穿好了,向他告退,岳惟焕才应了一声,又说,“你叫刘德进来。”

三月十五,望日大朝。

百官公服,对立丹墀东西,上御奉天殿,赞礼唱过万福,班首引诸官行礼如仪。连日廷议,不过是为了储位册立之事,只因国朝从未有过天子尚在,便立皇弟的先例。更何况,东海王是已然建府之藩的亲王。众臣争执不休,却没有人能想到,东海王本尊会主动上本,神来一笔。

抬头,臣十六弟惟焕封东海,奏禀大兄皇帝陛下,禀尊嫂皇后殿下,其下,云云云云,大意为:

某某某某,都是国之栋梁,现在却天天为了他的事情纠结不已,实在是令他十分惶恐,是故,为诸事计,让我们不要再折磨彼此了。

随后,给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

请陛下过继弟子怀奎为嗣,拜丹陛,朝奉天,开文华,金印宝册,正立东宫,以安天下。

11岳怀奎

《说文解字》中写到,德者,大道直行。

在满朝文武,都为这一对父子议论纷纷之时,岳怀奎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们中的任意一人。

岳怀奎有本事把岳惟焕身边的刘德策反,他对朝中之事,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待东海王散朝归府,岳怀奎便主动前去求见。

他消息灵通,岳惟焕也没有为此事纠缠。东海王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见他前来,就摒退下人,大摇大摆地往椅中一坐,对世子道,“没想到吧!”

岳怀奎汗颜,“真没想到。”

岳惟焕翘起一腿,颇是自得,“你看,我这就叫做,釜底抽薪,让儿子无位可篡。”

岳怀奎不仅无位可篡、无反可造,他还无话可说。文华殿前,能位列朝班者,至少也得是二榜进士,更有礼部上下,臣工数十,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得到,使陛下过继从子。父死子继,自有周礼始,便比兄终弟及,要合理、方便得多。

不过,东海王毕竟建在。

岳怀奎偷眼看了看近来行事愈发莫测的父亲,心里想到,不仅建在,估计还能遗个千年百年的。真是,真是……

岳惟焕翘着脚问他,“你道我为甚么要这么做?”

岳怀奎摇头,不语。岳惟焕单手叩在桌案上,敲完了一整首小星星,岳怀奎还是没有说话,他这才道,“先帝一共有三十七个子嗣,如今,二十一位长公主俱还康健,而十六个皇子中,陛下居长,我行十六,中间的十四个,竟能无人生还。儿子啊,陛下已经年近花甲,而我现在也不过三十几岁,我与他虽然一母同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信我。

“他虽然不会信我,但他一定会信你。你看看你自己,成天吃得比鸡少,长得还没竹竿儿高,又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缺爱模样。陛下当了半辈子的帝王,可他终生无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空巢老人罢了。他不会愿意看到野心勃勃的亲王,但他不会拒绝壮志踌躇的子侄。”

岳怀奎立在地上,渐渐听得心神恍恍。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愈发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岳惟焕并不理他,兀自续道:

“你或者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这世上十九的误会,不过因不好好说话而起。凡事不做则已,做则做绝。我既然日行一善了,为什么还要放任你继续无端猜忌?怀奎,在其位,则谋其政,很多东西,我教不了你,朝中的太傅教不了你,只有陛下能够教你,而也只有对你,他才会倾囊而授。这才是储副的意义:你要去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而不是将她绵延的国祚,耗费在荒谬的试探与党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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