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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怀衿斜斜而坐,袖口的云纹随着他翻书而流动:“臣以为,杜兄进献的这本蒙学教材是极好的。”

元漱秋侧首,鬓间的步摇分毫不曾乱:“哦?子佩不妨评一评,这书好在何处?”

“好处之一,在乎对相。杜兄为书中字词和语句,一一手绘了cha图。人、事、物,皆生动而有变化,线条jg细而不刻版。仅以cha图论之,就是上佳之作。既富有审美情趣,又能为儿童提供参照。”

元漱秋点头道:“好处之二呢?”

崔怀衿离席,自如地走到人群中间,一边讲解,一边使感兴趣者传看:“好处之二,在乎按类编排,贴近日常。农事、天文、饮食、器具、商贾、技艺,无所不包,寓识字于实践。b如这一篇,介绍了水窖的选址,就十分实用。”

无论是真卖他面子,还是假作他人情,不屑一顾者终于肯移尊目一观。崔怀衿见状,便不等公主再问,接着述说:“好处之三,在于采用民间口语,通俗好懂。臣不过默读一遍,心中已留下深刻印象,想必更容易让儿童记住。”

他走回到帷帐前,把《群珠杂字》放回到托盘上,伸手yu扶跪着的杜凡:“教书育人,是百年基石,小到一本蒙学教材都马虎不得。杜兄此番心意,不是长久投身于的那一期《留桂集》,很快在上京卖断,于是,他的文名也跟着鹊起。

甚而在三宝寺这一伙贡生中,伴着嫉妒与yan羡,杜凡的花边新闻也频频出现。

程俭作壁上观。这一回,他是局外人,已能看清这种造势手法的脉络:若非元漱秋在背后推波助澜,单纯依靠一个晒书宴,远不足以取得这样的轰动。

看来明年春天的省试,元漱秋预备要主推杜凡了。

作为响应,世家不甘居于后,同样推出了己方的代言人。

在门荫与科考并行的背景下,世家本不是非参与这场造星运动不可的。只是近年来,科举越来越成为上京城中人人瞩目的焦点。这样合适的宣传阵地,世家自然不会放过。

以折桂阁为核心的寒门举子,和以国子监为核心的世家举子,在明处和暗处都展开了竞争——诗文、政见、才情,乃至于容止。晒书宴上的蒙学教材之争,只不过是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开端。

这也是元漱秋的一贯手法:以小博大,徐徐图之。

上一次,她从邢家母nv着手,钓出了杨家。这一回,她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程俭撑伞站在雪中,想起春雨霏霏的芙蓉城。只不过,她任用的主角不再是他了。

门童唤回了长久出神的程俭:“郎君久等了。我家主人说,现在方便见客。”

他颔首道:“有劳。”

门童不去书房和正堂,将他一路引领至后花园。此处修了一方不大的池子,池上布着水榭。但池中空空,似无景致可赏,那水榭便显得有些单调。

不久,形销骨立的老人穿着燕居服而来,外衣兜起一筐寒风,他不惧反笑。

“俭儿竟已这么大了。老夫眼睛花,远远一看,还当成是京中哪位新晋的贵公子。”

程俭向他欠身:“进京后百事缠身,没有及时来拜会李老,晚辈给您赔个不是。”

李造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来张老儿把你教得不错。他还好好喘着气儿呢?”

“劳您挂心,老师身t还算y朗。”

李造化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亭中坐下:“去岁听闻你落榜,老夫还觉得可惜。不过现在看,今年的形势更好。益州杨家倒台后,天子有意整顿,考场风气一新。种种不公平事,或许会b以前少些。”

程俭低眉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附和说:“晚辈也是这样想。”

李造化主动问:“你此番,是为了行卷来的吧?”

程俭点点头,解下身上包袱,正要取出装订好的行卷,却被李造化按住了手臂。

“俭儿,老夫很愿意帮你这个忙,但还有几句话要事先与你说清楚。”

程俭收起笑,正坐道:“李老请讲。”

李造化转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池塘,抚了抚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你来之前,想必也了解过老夫如今的处境。老夫虽然还挂着个三品太子宾客的闲职,但在朝中已无多少影响力。”

程俭默然,清楚这番话并不完全是老人的谦词。只是亲耳听本人道出,不免生出些苍凉之感。当年天子初践祚,张李意气风发,并称国之栋梁。如今一个处江湖之远,作了不问世事的闲人;另一个居庙堂之高,但也和闲人无甚两样。翻覆沉浮,就在一眨眼间。

他敛了敛心神,宽慰老人说:“晚辈只信得过您。”

李造化听闻他用了一个绝对的字眼,额头皱纹扭深,神se一变为严肃:“老夫可以为你去主考官面前走这最后一趟。不过在此之前,俭儿要好好回答老夫:将来你是否预备着做一个孤臣?”

…孤臣么?

程俭隐约中,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个x耿直,处事不循贵贱,唯服一个“理”字。做个不附的孤臣,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可为什么,他还是会犹豫呢?

“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李老。”他决定快刀斩乱麻。

李造化眯着眼观察程俭的脸se:“你说。”

“如果世间有一人,晚辈看重她,重于愿意向她托付一腔真心,这个孤臣,我还做得了吗?”

李造化沉y片刻,问:“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天地吗?”

“不违。”元漱秋是他亲自见证过的正朔本身。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家国吗?”

“不违。”毋宁说,她就是家国的一t两面。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父母吗?”

“不违。”母亲还没有亲自见过她,但程俭实在想不出她会不喜欢元漱秋的理由。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师表吗?”

“不违。”甚至张羡钓还积极劝说他投到她麾下。

“天地、家国、父母、师表,几乎就是一人立身于此世的全部根基。既然条条都不相背,有何不可为的?”

程俭放佛挨了一遭当头bang喝,内心深处仍有最后一片y翳:“倘若我以真心托付她,她不愿以真心待我呢?”

李造化乜了他一眼:“痴儿,你不是他,又如何得知他不真心?”

程俭愣愣然,子非鱼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此刻任凭他辩才过人,竟无言以对。

李造化指着两人面前空无一物的池塘:“方才老夫问你是否要做孤臣时,倘若你一丝迟疑也无,老夫反而要迟疑了。所谓yu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世上本就不曾存在真正的孤臣。譬如这方池塘,你眼望着它是空的,只因你不肯耐心等到下一回春来。届时莺飞草长、池水遍绿,你因为一时的执迷就此错过,岂不是可惜?”

程俭顿了一顿,才说:“晚辈有些明白了。”

李造化悠然道:“孤臣孤臣,孤的后面紧跟着就是一个寡。什么样的人才会称寡?那是失道、失人心,而后自弃于世者。相b之下,老夫反倒更喜欢另外一句教人为臣的俗话,听着还有人味儿些。”

程俭不由得追问:“什么话?”

李造化磊落地一笑,瘦骨一把在风中动荡,两鬓尽已斑白,却隐隐可见昔日风流时,那份挥斥方遒的气势。

只听他顿挫道:“士为知己者si,与卿何g?”

上京城步虚g0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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