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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帕放到衣柜中央的横版上,一点点抻平褶皱。早上他收拾时太心不在焉,忘记叠好手帕了。

云郊专心致志地忙着自己的小事业,而通向程见山房间的路又太安静,程望江都将云郊的眼睛蒙上了,云郊才觉察到自己的身后有个人。

“唔,谁!”云郊想要扯掉那双手,但耳边的声音比他的反抗更快些地响起:“郊郊,嗯,不对,嫂子,是我。”

程望江还是那副作派,习惯逗云郊玩,他摊开手,不等云郊有所回应,便将他横抱起来。婚纱的拖尾垂下来,像一条银色宽广的河,程望江踩过这条河,告诉云郊:“郊郊,我哥的房间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来看看我的房间。”

“什么……”程望江向来随心所欲,云郊时常跟不上他的想法,只能被动地接受,蜷在他的怀里。

出了门,云郊本想抬头看看程望江的脸,却发现原来走廊上方的墙也给改成了玻璃窗。层层叠叠的树影压下来,微有几道光落进他眼里,逼出一点泪,仿佛程见山的汽车碾过的不是路,而是他一双漆黑的眼睛。

不知为何,云郊有些难过,他偏过头去揽住程望江的脖子。程望江轻轻地笑了一声,道:“郊郊,我哥果真没有戒指给你么?”

“有的,但他来不及给……我们只说了些话。”

程望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踹开自己房间的门,环视一圈,最后选择将云郊放在离门近一些的钢琴上。云郊没见过钢琴,也不喜欢,漆黑的琴身会让他想起棺材。他想要站到地上,程望江却压住了他的腿,存心不让他下去。

这时候云郊才闻到了程望江身上的酒味,他害怕喝了酒的人,不论是谁。以前爹爹一旦喝醉了,就要来打他,一直打到他空气里的血腥味盖过酒臭味才走。酒就是这样,叫人不清醒,让好的变坏,坏的更坏。

所以,云郊不敢动了,僵硬地坐在他心中的棺材上,像等待他的死亡一样等待程望江开口说话。程望江看出云郊的异样,将预备问的问题搁置在一边,关切地问云郊:“郊郊,怎么了?”

“你喝酒了。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闻到酒味,你要起疹子么?”程望江见过这样的人,一点酒也碰不得,喝一口就得脸红,再然后满脸都是疹子地给送进医院。要是郊郊也这样,那他便不在见他前喝酒了。他对云郊的健康向来关心。

“唔,不会。只是……爹爹喝醉了,就会来打我,”话说出口,云郊便后悔了,仿佛他的爹爹是个很坏的人,便又期期艾艾地作着弥补:“平时、平时爹爹不、不会这样的,喝了酒才、而且,他很少喝的。”

骂云义康是纯粹的坏人,云郊听了又要努力地反驳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程望江便识趣地不说了,只在心里觉得云义康多少算不上是个人。他轻咳一声,酝酿着自己的语气,尽量温柔地告诉云郊:“郊郊,我喝了酒,不会打人,你不用怕我。”想了想,又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但我喝酒之后,说的有些话并不可信。”

程望江这样的态度是暧昧的,因为他知道云郊听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向来将谎言当成真话。如果他等下便撒谎说他爱云郊,云郊也会泪眼汪汪地信以为真。日后,如果对云郊感到厌烦了,搬出喝酒的借口否定他的爱,云郊又能说什么呢?

“哦……那你要告诉我是哪些话。”

“好,我会的,”程望江已经在说假话了,“对了,郊郊,你和我哥都说些什么了?”

“嗯……他叫我小云。”细想起来,他和程见山好像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在沉默和恳求中将时间蹉跎过去。

“就这样?”

云郊认真地点了点头,程望江叹口气,手伸到云郊脑后,轻轻一拨弄,云郊的头发便散开了去。程望江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散开女子繁复的发型,已经很熟练了。

琴凳上随手被抛了个不知道哪个女人留的银梳,程望江便用它来给云郊梳头,边梳还边要逗云郊:“小云听起来像条小狗的名字,还是郊郊可爱。郊郊,那你学小狗叫两声?”

“唔……我没有养过小狗,不会叫。”

这话实在好笑,叫程望江梳头发的动作一滞,仿佛遇上了一团打结的头发。随即,他问云郊:“那么,郊郊,我们要不要养一条狗?”

程望江不过是随口一问,云郊却当了真,眼睛亮闪闪地问程望江:“真的吗?”

云郊一直想养小狗。小狗舔舐手心的感觉温暖而湿润,那是他珍藏的一段遥远弥久的记忆。只是这记忆来得很突兀,前因与下文,他记不起来,宛如黑暗中骤然出现的一段明路。或许是云姝养了小狗,拿来给他见过几眼吧。现在他也要有自己的小狗了,他想写信告诉云姝。

但很快,云郊又叹气道:“唉,还是不要了,我没有养过小狗,照料不好它的。”

“狗哪里有什么照顾不来的?”程望江继续梳着云郊的头发,梳好一边,另一边还乱散散地翘着,“随随便便几粒饭渣子就能喂饱了,就像郊郊你一样。”

听程望江这么说,好像养小狗真的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儿。养了,还能看家护院——但程家需要么?小狗的吃食解决了,住所又犯了难。

如果程见山不赞同呢?

想到程见山,云郊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与程望江像以前一样亲昵,无异于对程见山的背叛。程见山已经那么辛苦了,要是再听到些并非子虚乌有的传闻,譬如新娘子和自己弟弟有染,多少夜色又要落到他的眼眶?刚刚被程望江抱着过来时,会不会已经被别人看到了?程望江房间的窗户,有没有关上?

云郊在这胡思乱想之际,程望江已经给他梳好了头发。

程望江喜欢云郊将头发散下来的模样,细碎的发垂落在眼前,虽遮挡了视线,将世界分割成碎镜子中互相反射的景象,却会让云郊显得更加懵懂无辜。云郊并不需要将眼前的一切看得多么清楚多么远,一只笼里的鸟,何需为了生计发愁,它该想的只是要如何讨主人欢心。

这下,程望江又想同云郊养一只画眉了,他的房间大得足够养下这些东西,云郊也没见识得足够对每一样东西惊叹连连。

但云郊不知他的心意,想要逃走。他双手伸直了抵上程望江的胸口,身体向后仰,背却给琴沿撞了一下,疼痛像道迅速撕裂的深渊,很快便蔓延到了整个后背。

“我该走了!”云郊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骤然提高,怕给他人听到,他的话又成了低低的哀求,“程望江,我要走了,你的房间我已经看过了。”

云郊这话说得并不准确,因为他能看到的不过房间的一角,其中最显眼的便是房间的门。门是程望江不知道在哪个拍卖会上拍到的,朝外的一面刻满了繁复的花纹。木匠的想法太盛太满,左右两扇门的花纹丝毫不相同,各式各样的祥云在一扇门上多得成了不详之兆,另一扇门则藤蔓丛生,丝毫不见祥云的踪迹。

云郊无意欣赏,他只知道程望江根本没关门。

“我哥不会回来得那么早。他不是被姓陆的叫走了么?郊郊,你知道那男的是谁么?”

云郊同样没兴味知道,他的不自在成了害怕,仿佛一切已经东窗事发,程见山面上无光,正在急匆匆地赶回来。

他继续扭着自己的手臂,同时低声重复那句毫无用处的“我要走了”。他没有遂愿,人依旧被禁锢在程望江和黑棺材中间。

微弱无力的反抗叫程望江嗤笑一声,他仅用了单手便轻松地钳住云郊的双手,抵在那瘦弱干瘪的胸口后,顺势又将云郊折向钢琴。深渊更广而更加无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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