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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小布也没醒过来。他用半哑的声音说:“别上车了,省得吵到他。”

我无奈道:“他不睡觉也没事,你总得好好睡一觉吧。”

“他的个头在车里能躺着睡,我却要坐着,不舒服。”他一口气说完,开始喘气。

我还想说,难道我的手臂会比铺了软垫的车舒服吗。

“我母亲姓容,也是妙殊宗出身,你说的梧桐树,想必也是她看过的那些。”他透着慵懒的话音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我没有应声,因对上一辈之事不太清楚,的确不知是否有一位姓容的前辈。

“这个字是她给的。高可作栋梁,短可为琴器,亦朴亦雅,终堪一用。我父亲念顾三年夫妻情谊,就在我名字中用了此字。”

三年。我微微惊讶,终于想起,当初定亲时,我分明记得戚阑栀的母亲健在。原来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他父亲给他的,是一个寻常人家不会给孩子取名用的“伤”字,既凶且险,溯其根源,想来便是在他那早早离去的母亲身上。这个初闻之时让我觉得古怪、现在早已顺耳的名字,重新在我心中砸起一阵波澜。

“你此行若是顺利,不如就让我砍一棵你们山下的树回去吧。”他的声音染上困倦,黏黏糊糊的。

“什么?”我愣了愣。

“省得你整天心里记着账,今天欠我一笔,明天欠我一笔。让你一次性还清,不好么?”他语气中似有戏谑之意,我却骤然慌了。

“你怎么突然讲这个,什么一次性还清?你又在开玩笑,对吧?”

我多希望他能立马回答我,但他只是靠在我胸膛上睡了过去。

我盯着他的唇看了良久,不敢确认那嘴边是否噙着一抹笑,就像他以前那样带着柔软而狡猾的笑意注视着我,直到我自己反应过来他时不时冷不丁冒出的玩笑。

最后我放弃了,席地坐了下来,用大腿垫着他的身体,以免开始凝结的露水弄湿他的衣服。

他睡得那么沉,我第一次庆幸起自己没有心跳。否则,我一定会吵到他。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提过他以前的家人,让我几乎怀疑那次夜谈是我在做梦。

我学会赶车之后从小布手里接过了这个活,多数时间让他陪着戚伤桐坐车。比起我,他似乎更喜欢与这个模样与心性都小的傀儡聊天。我赶车时总能听见他被小布逗得发笑,是那种毫无压抑的爽朗笑声。

我曾竖起耳朵听过他们在讲什么,无非是在回忆他们从前游历东四州时的见闻。

戚伤桐十五岁离开偃门,过了五六年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一路笑语不绝,但我仔细听来,他们最初两年的日子一点也不从容。

让他扬名的是沥阳三杰灭门一案,此事过后,埋没于各地的偃门中人都以为门中出了个不好惹的人物,包藏祸心的打着他的旗号生事,怕被他株连的公然与他割席,戚家人的身份被抖落出来以后,骂名更是空前昭着。他虽隐姓埋名,所到之处总会听到有关自己的恶言恶语,有些甚至是从他施予援手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有个人当街说公子面上没有五官,身上总得有个地方出气,那个出气口就是公子的命门。公子站在他面前问,那四无公子的命门应该在哪里?他说可能是后脑勺、或者胸口。公子给他们出主意说,等你们抓到四无公子,把他全身浸在水里,看哪个地方吐泡泡就可以了。那人特别高兴,说对啊对啊。然后公子问,那你们打算怎么抓他呢?他就把公子赶走了,还叫你小白脸少管妙殊宗的事,哈哈哈哈……”

戚伤桐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小布道:“八年前了。”

我听着听着觉得此人做派有些亲切,回头掀开车帘问:“那个人是不是右边的眉毛断成三截?”

“好像是。”

我尴尬道:“那是我师兄。”

小布抬起下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呢。”

我把帘子放了下去。一只手伸出来,将它重新撩起。

“有些闷,就这么掀开透透气吧。”

这几日我们已来到泷州与绀州的交界,遮天蔽日的山见不到了,平缓的原野上,若有若无的暑气逐渐替代春暖。

我才发觉他将两条袖子都折到了肩上,绕是如此,脸也在那笼子一样的车里闷得发红。

我便将帘子挂起。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问我:“连兄听了一路,怎么都不说话?我们的故事快讲完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什么故事?”

我道:“别挖苦我了,我那时雷打不动地闷头练功,一心坐稳魁首之位,实在乏善可陈。”

更何况他的故事也远远没有说尽。

小布说:“哦,那时候每隔一阵子就有一群门派弟子来找我们,说是要除害,那里面想必也没有你了。”

“当然没有。”

戚伤桐道:“说起来,连兄既与我同岁,那时你已与二妹订婚了。”

我心里莫名一沉,用力一振缰绳。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婚事呢?”

他的语调平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我却听得有些慌。

“当时哪曾想过那么多……”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口,“掌门和师父说好,我也就说好。”

“与戚家联姻好,还是我妹妹好?”

我如芒在背,回过头去,见他半倚窗边,用微微弯起的双眸盯着我。

我结结巴巴道:“都……好……”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都好,为什么直到今年三月才第一次与她相见?”

我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笑意变深了些,却透着一丝哀愁:“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我的父母、姑父姑姑、十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一愣。

“你可知道,她当初听说这桩婚事,闹了三天的绝食,也没能说动父亲退婚。”

一时间,像有一泼冷水浇在我身上,让我遍体生寒,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段姻缘背后的波折。

“为什么?”

“与妙殊宗未来的掌门结亲是戚家高攀。你一句轻巧答应,在父亲眼里却是求之不得的青睐,是无论如何也不得放手的机会。”

我与戚阑栀只说过寥寥几句话,回想起来,她的大部分举动已记不清了,唯有那份别扭的恭敬忽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我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低语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别人逃婚了。”

他反而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那是两码事。不过我确实对她保证过,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个混账,我会帮她逃婚,或者直接解决这个祸患。”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看,我是个混账吗?”

小布说:“你就是呀。”

戚伤桐拍了拍他的头。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他说,“她后来想通了,说愿意成婚。”

我一阵悚然,险些把车赶出道路。“她愿意?她怎么愿意的?”

“我是她哥哥,不是住在她肚里的虫子。”他有些好笑道,“我也不知道。”

“但是,等我回去,就要退了这门婚事了。”我挺直脊背,背对着他,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道。讲完后,我感到一阵轻快,这个决定我早该做了。

小布“啧”了一声:“你这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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