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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打笑道:“爷你怎个伞也不带,是要拿那宝贝笛子挡雨么?”

十六怔了一下,才想起手里这白玉笛是方才长庚塞自己怀里的,说是定情信物,定了自己这个人就不能跑了。那笛子莫名被他攥在手心里,跟闹孩子气似的舍不得放,一并带了出来。

“护身,护身”他短促地朝店小二笑了一眯眯眼,顶着雨,只说去应天府一趟,若有事去那找他。

即便落了雨水,富春南楼亦是热火喧闹的灯火辉煌。可这热闹转过弯去,到了南边却又是另一种光景——汽灯闪烁,隐约可见黯黑的匾额上刻着“应天按察使”几个烫金大字,公堂案上赫然放着一柄金玉镶嵌的尚方宝剑。都说请了天子御剑压阵啊,有了先斩后奏的至高皇权。

站在应天府监牢外时,十六听见几个狱卒在说闲话、不时淫邪窃笑。说那雁亲王爷躲在背后,一边下令搜捕宿妓官员,一边把个渡春头牌弄到自己屋里奸淫……前脚以宿妓为由缉拿高大人,后脚就睡了高甫的妞儿,就那头牌石榴

十六像是没听见,只顾着低头手抚玉笛,仿佛没见过世面似的端详它。这玩意儿用的是羊脂白玉,冰晶般清清亮亮,落落梨花雨的天气下,摸着寒慌慌的,颇为肃杀。可玉笛尾处却雕了“长顾”二字,字迹风雅饱满,恰似冰封的湖面下不为人知的微弱暖流,教人看着仿佛触碰到那人灼热热、赤堂堂的一颗心。

爱不释手。

少年忽地攥紧了这玉笛,抿了抿唇,蒙头盖面用药粉药倒了那几个狱卒。手一抬,漫不经心抽出发簪里的细铁丝,将牢房铁锈锁一撬一旋,咝咝啦啦的铁器碰撞声,在这寂静牢狱中愈发明显。

“来了好长日子没见着你了。”

枯哑的声音乍然从牢狱深处传来,背靠阴湿墙壁的一具躯壳像吊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面朝那位不速之客笑了一下,阴森可怖的方寸之间,竟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期盼来。

窗边偷来一缕细腻月色,照拂在少年脸上,似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游弋在雪玉般的皮肉上。石榴套着妃色外袍,内襟却难得穿了件玄青素衫,衬得面庞白生生,滟滟然,隐着圈圈的红晕,腻脂似的引诱人,许是还渗着微汗,细雨淋湿了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确实是与之前不一样了。

“头一回瞧你穿这色,衬你。”

十六楞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熟悉的美人靥在火烛光跃下,若明若暗若隐若现。

“我自个衣裳脏了,穿不得。”

高甫略带浮肿的眼泡儿掀了掀,扯出一缕浮笑来,此时温声细语地倒像是旧日养在庄子里那段时光:“你那好哥哥,是他。我道他青天白日地说拿人就拿人,敢情早就谋划好。”

“别装了,你冤吗?”

十六凉薄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手把玩着那只白玉笛,迈步踱至那唯一的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还下着雨,月亮朦朦胧胧地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阴森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人间一两点灯影闪烁,形如鬼火。

十六头也不回,面无一丝波澜,淡淡说道:“八年前,北蛮三万铁骑屠我北疆重镇,安定侯顾慎千里赴救,却只为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令其部下钟蝉夜赴北蛮王帐,密有成约,所获宦官皆知,却隐瞒帝京,其心可诛!陛下自可派人去查,臣高甫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首级,以谢顾大帅!”

石榴如同作诗念曲似的,把当年这篇着名的《讨安定侯檄》念得摇曳生姿。历数当年安定侯拥兵自重、议合欺君的阴谋,软绵喃语似床笫私话。可所提之事却骇人听闻,句句诛心。

“十一月初,顾慎下狱,法司坐实其谋叛。天下冤之。”

“次年二月,斩顾慎于午门,长公主彤偕同赴死。抄没其家,其子同府上将军一道流放三千里,生死不知。”

“你当年亲手排演的这出大戏,结局可还满意?”

十六突然拽起高甫的衣襟,从衣襟摸出几张书信:“你伪造的通信文书皆是铁证,你不叫我旁听,不过是想避着我,尽力辩解减罪。你当我傻子,还是王爷傻子?高甫你欺君罔上,干政弄权,万死不足惜。”

监牢里明明正是伏暑天热,少年冷得发抖,面皮上的红晕也褪去了,独留死白一片,只有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

高甫瞧见少年瞳仁里的明亮火光,张了张口,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真无知的浩然正气,真教人可惜。

高甫的目色忽而光亮又猛地黯淡,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顾家生了个好儿子啊我害死你爹娘,你找我以命抵命,也算了断只是之前那霍郸死前说你高烧,你竟都记得”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楚。十岁那年生病,差点烧死我,但我把你高甫的名字刻在床板上,就为我顾家满门有个交代。”

手藏在袖子里头,少年将那支白玉笛攥得关节泛白。八年过去,那些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旧年从不会放过他。

高甫扯了扯唇角,道:“那这几年,又为何不杀我?”

十六突然转过身来:“你当我舍不得?”话语声音不高,却因过度克制而有些阴鸷:“留着你的命,我知道他会来。”

“我知道他在找我,直到为顾家拨乱反正。高甫你的命,是他登上帝位第一块踏脚石,想必也是不差的。”

十六抬头,望向那个被桎梏的罪人,粲然一笑。在监牢暗幕下,面容一扬,似骤雨打新荷后初升的旭日,带着新生的希冀。

“杀高甫。”

“慰忠良。”

“清君侧。”

七月初,到了富春江鲜丰肥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长庚带着十六到江中岛上吃现捞的河鲜,一盘盘肥美的鱼虾蟹端上了桌,佐以姜片黄酒,叫人口涎顿生。

长庚瞧着满满当当的好菜面带笑意,手指屈起,在桌上叩了两下。

侍从们从两侧退出,屋内只剩两人对酌。十六瞧着这动静,一手撑着脸伸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蜜。他看向那人,笑着说,“怎么?王爷还要尝尝花魁的味儿,就地正法?”

两人笑眼相对,一时间屋内弥漫着朦朦胧胧的温情。长庚伸手托着十六的下巴,捏住下颌轻轻掐开露出内里湿润的口腔。十六很顺从地仰头张着嘴,眼神湿漉漉地流进长庚心里,他的手捧着对方的,柔情似水的甜蜜在二人间氤氲。

长庚眼头用力地盯他的双眸,无比温柔,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划上至眉梢,轻抚他斜飞张扬的眉尾,又流连至眉头,顺着鼻梁向下,盖住了十六的双眼。被抚摸着的人心跳加快,脸上飞红,呼气慢慢急促起来,他一手抓住长庚,将面庞反复蹭着,呼吸他指尖的味道,细细用嘴唇磨蹭他粗糙的手茧。

想要他更多的抚摸,想要接吻,想交颈只是蹭着对方柔软的皮肤自相认以来两人其实并没有多说什么真心,但是彼此却像归巢的双燕,奋不顾身地向对方贴近。甚至年少时期空缺的心动一并补了回来,他们有时坐在一起也变得幼稚起来,肩头无意间相靠竟会弄出一场脸红。

两人几近无间。

如果不是还有那层秘密相隔的话。

这个想法从入脑海时,长庚轻抚时的神态有一瞬间显得有些遗憾,只是一两秒,却落入了十六眼中。

“不吻我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在走神,未免太太不专心了”十六眯着眼露出缱绻暧昧的神色,长庚瞧着他能被冠以富春花魁的容貌,不禁感叹——这样美丽的面庞下藏着多么倨傲孤勇的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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