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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桢硬着头皮道:“内阁如今正搜集着各国政体之资料,考察各国军政。”

谢翊凝视着他:“据朕所知,有些西洋政体,并无君王。‘以天下而养一人’,三纲五常……你猜有朝一日,我国朝的有识之士,是否会不会也有人提出……‘无君之论’?”

沈梦桢连忙跪下大声道:“皇上!请三思!便无君王,权力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无非教会、议会、内阁掌权,异体同构,并无他异!前朝成化十五年不朝,嘉靖二十年不朝、万历三十年不朝,然则朝廷运转无误,此为内阁之功。秦三公九卿、唐三省六部,宋二府三司,皇上何以为我朝数千年之有识之士所共推之治,比不过那西洋之国之政体?”

“圣君垂拱,无为而治。陛下切莫以海外蛮夷小国以为正统,须知我朝地幅广袤,若无中央之专治,无以震慑九州四海。自周天子为天下之主,垂拱而治,延绵千年不变,可知其自有优越。”

“陛下圣明,天下归心,切不可擅动一统之治,自毁根基,则乱必生,徒耗国力民力,请陛下三思!”

谢翊看沈梦桢吓得声音颤抖,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微微一笑:“都说了咱们君臣随意说些心里话罢了,平身吧。尚且也还未到那一步,只怕来日有人以炮弹轰开国门,若是再遇上昏君奸臣、党争民变……哪一朝代不是这样的覆亡?不可不以此戒之,决不可故步自封,妄自尊大。”

沈梦桢低声道:“皇上圣明。”声音仍然惊吓过度,微微发着颤。

谢翊心满意足笑了笑:“沈卿少年之时,离经叛道,想来亦能体味朕之所思所想。如此,沈卿也当明白,朕这一番话,无人可说,与卿今日一席话,酣畅淋漓。”

不,我没办法理解……皇上您为什么要害我,沈梦桢面青唇白,勉强躬身下拜:“臣惶恐,得陛下信重。”

谢翊道:“如此你亦当明了,朕待许莼之心意。朕亦信其在朕和沈卿的教导下,许莼能成为心有社稷万民的贤王。治国平天下,治人心,正风气,到时天下廓然大公、正气浩然,岂非盛世清明?”

沈梦桢声音干哑:“皇上此意可曾与许莼言道?”

谢翊注目于他:“未到时候,他年少,城府不深,性质朴,不善伪饰。朕与他说这些,来日他露出一两句这意思,又是位高权重之臣,难免要被人诟病他有反心。”

“这无君之论,朕能说,你们臣子是说不得的。”

沈梦桢被谢翊这诛心之语说得心中几欲吐血,您也知道这是反贼之言!

一个帝王反帝王之道!如此悖逆,这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谢翊看着沈梦桢憋屈的脸色,心中畅快,含笑道:“如今只有卿知朕之怀抱,朕情之所钟,今后还请沈卿多多教导许莼了。”

沈梦桢道:“只怕他心结在,心中惶恐,陛下何不徐徐与他说明未来打算。”

谢翊道:“他于世情通达,偏偏另有执着,说他痴也罢,说他纯粹亦可。朕并非不曾犹豫。他从闽州杀回京城,跪了宫门,非要闯到朕跟前,让朕给他一个明白。朕虚长他十岁,总不能连他都不如。他既能坚持下来,朕也就陪着他罢了。”

“他若哪一日觉得累了,要放弃,要去结婚生子,朕亦随他。”

“不过,以朕如今观察,这孩子行事但凭天然孤勇和一股与生俱来的敏锐,步步行云带风,似有福运。”

“朕并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却只凭着朕要开海路的意思,便能自发从市舶司走出一条道来。自筹款举债订制铁甲船、联合津海卫大肆抓走私、禁阿芙蓉,以官窑制粉彩窑与西洋通商,以军需货物抵货款,桩桩件件,实惠又果断,都恰好能踏在关键之处,充实国帑,防患于未然,解了朕之隐忧,教朕如何不喜爱他?”

“时运似是眷顾于他,朕本以为他至少也要走上十年,才能建功立业,倒也无妨,朕有这耐心。偏巧东洋战起,他又能乘势立功。此一役我朝大胜,方子静、侬思稷功劳卓著,你猜这两人是怎么来的?全是许莼误打误撞南洋之行给朕勾回来的将才。”

“皇天眷佑,他似天予朕,神魂相契,时有无心之举,偏总能行朕之行不到之处,想朕之所想。他如今功劳不显,却是朕刻意隐藏掩盖,给他更多些时间厚积薄发,以免太早招人嫉恨。”

沈梦桢面上终于放松了些:“有陛下帮扶照应,宽纵于他,他自能步步走稳了。”

谢翊道:“你只道是朕帮扶他,却未看到他襄助朕多矣。”

一番温言抚慰后,谢翊甚至还赏了一对珍宝盆景、一套红宝石头面、两匹红缎给沈梦桢:“权为贺卿喜结连理,愿早生贵子。”

沈梦桢无奈谢了恩,回了府去,心里明白皇上这是结结实实吓了自己一把,却是有些恶作剧,为许莼出气。但自己的确也只能继续替皇上和许莼描补着,为皇上那“廓然大公、正气浩然”的清明盛世而尽力,实实在在被皇上拉上了这条离经叛道的船,皇帝说了皇储,说了对许莼的未来,但他仍然觉得皇上仍有未言之意。皇上幼年践祚,其志轻易不曾更改——所谓无君,他如何敢想?他身为君主,竟然敢想!

沈梦祯两眼木然出了宫。

谢翊解决了一桩事,带着笑意回了后宫,看到许莼宿醉方起,正揉着太阳穴满脸苦瓜喝着解酒药汤,一边问着苏槐:“我听说宿醉之人,第二日要再喝一点儿酒,就能解了宿醉之难受了,叫做还魂酒来着。”

苏槐道:“世子啊,您这哪里听的荒诞不经的说法呢。往后还是少喝些吧,老老实实歇着,喝些清淡的汤粥,好生养养肠胃啊。”

许莼道:“头疼得像裂开一样……九哥知道要批我了……”话才说完身侧无人再响应他,一双温暖双手却按在了他太阳穴上,慢慢替他揉着:“朕平日待你也并不严厉吧?让你这么担忧的。”

许莼伸手去握住谢翊的手指,耳根热得厉害:“九哥,下次我再不敢纵酒了。”

谢翊道:“朕又没怪你。”

许莼低声嘟囔:“九哥是攒着秋后算账吧?怎可能不怪我。”

谢翊道:“嗯,昨夜开始是有些气你不顾身体的。后来卿服侍得很好,十分卖力……”他忽然顿了没说话,原来许莼在他手背捏了一把,他知道他害羞,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没人。”

许莼转头去看,果然见屋内内侍早就走了个干净,转头去看谢翊,面红耳赤。他昨夜心中内疚,难免就热情了些,虽然是借着酒意,但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许多难以描述之情景断片在自己脑海中闪回,他只觉得恨不得钻入地下,哪里还肯听谢翊提起!

谢翊此刻却刚在沈梦祯跟前数过他之卓艺聪明之处,尚且还满心疼爱,又知道他纵酒多半是在那些京城纨绔嘴里知道了自己刻意放出去“不行”的谣言,心中愧疚,又不舍得放手,只能借酒纵情。

然而他是知道的,许莼不会放弃的,师长责备,亲友反对,他都不会放弃。他年轻而莽撞,充满热情,执着又纯粹,谢翊慢慢替他按揉,心里有些怅然。

终究有人百折不回,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千秋定论史书臧否,不怕千夫所指谤满天下,如此坚定地留在朕身边。

作者有话说:

九哥像个反贼,这一开始教许莼的时候就有伏笔了,他是有点反骨在身的,因此也会喜欢许莼这样一根筋不屈不挠的犟骨头。  注:  内圣外王指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语出《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所欲焉以自为方。”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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