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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领对着玻璃拉了拉衣领,洗到发白的解放帽好好的扣在头顶。路上热闹非凡的车水马龙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想仔细看看那些人手里拿的穿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又怕被人笑话。虽说家乡距京城不远,但他出来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要不是对方特意邀请,自己也不可能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一对年轻人抱着诗集从他身边翩翩而过,男孩子踩的脚步正是当下时兴的霹靂舞,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还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直到他按着地图拐了七八个弯,才真正被眼前装潢精美的饭店所震撼。来来往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老外,门口还站着两个抹口红的侍应生,里面一片叮叮当当刀叉碰撞之音,绝不是他所能担付的起的消费水平。他不认识其他地方,颇为局促地站在店门稍远的转角处,免得她们转过来问他要不要进去。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人影折返回来,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张领打量着面前的蛤蟆镜小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回头好几次,低头又抬头,她还站在对面,半天才颤巍巍发出一个音来:「领儿?」

张领楞楞地望着她,墨镜下是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已被拥进一个紧紧的怀抱。刘悦在他耳边又哭又笑,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事实,就被跌跌撞撞地拉进了马克西姆。他看外星人一样望着眼前的女孩,她长高了,头发绞短了,堪堪遮到下巴。刘悦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对不起……」

「不怪你,也不怪他。」这是真心话,却没想到让对面的姑娘更忍不住了,眼泪骨碌碌地沿着脸颊滚落,啪嗒啪嗒洇进白桌布里。张领连忙扯了纸递给她,她没接,随便抹了一把脸:「知道你的事后,我再也没写信回去了。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我一个人……很难查到你的去处。你瘦了,那里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本来这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张领把帽子放在桌上,他能对付风吹日晒,却没法对付多年未见泣不成声的朋友。他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如同一艘轮船,破开时层层叠叠代的海浪迅速飞驰。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相貌,重新走入城市,脸上的疤痕与胡渣似乎都是另外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这片土地变的太快,他只见证了变革的开端,却没能目睹之后的疾驰。见她情绪稍稍平復下来,他按捺不住地拋出在他心底盘桓已久的问题:「老崔呢?他还好吗?」

刘悦没想到他第一个问的就是崔建军,被烫了似的囫圇了一会,慢慢点头:「他很好,在北京歌舞团吹号,接唱歌的活。」像是怕张领会离开,她赶忙补上:「他一直在这,前段日子随团去沉阳演出了,最多明天就能回来。」

张领点头,挪了挪身子,他还是不太习惯屁股下光滑柔软的皮革质感。盐碱地刀子一般的烈风在他身上不知割了几道口子,闪亮的银碟子映出发红的瘢痕组织,他的脸在难得充盈的暖气里发痒的紧。怪不得刘悦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他和她已经不是文工团里懵懂无知的青年了,命运把他推向大西北,留下一副日日劳作的囚徒的身心。她还在为不属于她的错而悔恨耻辱,不过他早就想通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

唱机里传来婉转轻柔的歌声,两位老友坐在餐桌两边,四目相望,话语哽在喉头。刘悦的口红被抹开了,在脸上晕了一道不小的痕跡,但她不在乎这些。她原本清澈的声音还带着些嘶哑,涂着透明甲油的十指在橘黄的光晕下慢慢收紧。

「当年……到底是怎么闹成那样的?」

终于来了。张领放下举在嘴边的酒杯:「他应该没全说吧,你知道的有多少?我来补完剩下的部分。」

烤的滋滋冒油的牛排横亙在木桌中间,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姑娘的表情却是快滴出水来的凝重,动也不动一下锋利的餐刀。盘子里盛着一块沉重的过去,她现在不得不充当第一个解匏它的人。刘悦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多了几分镇静:「那么,从我所知的地方开始……」

1976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有人说那场伤亡惨重的地震是上天不详的征兆。九月,毛主席离世了。他的健康随着慢性病的发展与年龄的增加愈发消磨,从越来越少的露面便可见端倪,只是人们在十多年的运动里早已没留下什么理性判断,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毛主席万寿无疆」刷在白墻上、印在红本里,掛在每个人嘴边,已然成为一条默认的公理。他是常胜不败的领袖,新中国伟大的开国主席,是所有工农革命群眾从身到心的依靠。有知心话告诉毛主席他老人家,他会为咱们排忧解难,这是连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明白的。直到这条消息顺着幽灵般扩散的无线电波在村头厂区的大喇叭、革委会办公室的小收音机里转为字字有声的讣告,重復到第十五分鐘时,大家才认识到这个事实。那天是全中国泪水最多、哭声最响的一天,平时最坚强的汉子也嚎啕的像个小孩,人们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悲戚之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红旗垂落,大江南北陷入久违的沉寂。这种沉寂倒不是深夜的安静,而是被单调响声剥夺一切的荒芜:除了哭声和嘶哑的干吼,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没有音乐、没有言语,许多人像活死人一样彻夜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时吸吸鼻子证明自己还活着,直到熬不住才昏倒过去。他们真心想陪着毛主席一起走,太阳熄灭了,他们的天也塌了。不过真正的太阳依旧在天边散发熊熊的光与热,尘世间一个人的生死无法影响亿万千米外的恒星,这是许久后人们慢慢领悟的道理。还有许多人不能接受这一点,抱着无人问津的锣鼓与袖章在泥污中重復当年的口号,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青春是一片徒劳。虚无对中国人是个很陌生的词,但这种感觉却在人们心底疯狂滋长。巨山倾塌,后面那片多年未见、空旷无垠的天空刺痛双眼和心脏,它等待着被填满,但没人知道拿什么去添。

崔建军也是拭泪的一份子,却和常人有所不同。他嗅到歷史排气管里不同寻常的气味,辛辣刺激,蓄势待发。倚仗和枷锁一同被抽去了,这片不停革命的土地迎来新的变革,它终将裹挟着大洋彼岸的声色犬马和图钉纽扣势不可挡地冲进山野门堂,而人们习惯买卖生意同习惯批斗运动一样快,前者甚至比后者更自然。不过这是很久之后的事,对于建军来说还只是停留在心头隐隐的预感状态。他当时想的是又没法回北京了,这一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那天是四川军区全军吊唁毛主席的大会——

刘悦的声音卡住了。张领看着满桌色泽丰盛一口未动的餐肴,点点头:「那天是四川军区吊唁毛主席的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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