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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存在白,黑就没有意义。如果崔建军没有听见披头士的歌声,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团里吹革命歌曲。一旦领略过真正的音乐,他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旋律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趣。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期:他过早地意识到自己是一颗种子,浑身都是破土的热情,可若不想在寒冬死去,就只能默默忍耐直到春天来临。春天是个多么虚妄的词,歷史的气候不按时序更替,那些在1950年渴望解冻的人,二十五年后依旧没有等来春风,在这里,头脑发热的血雨腥风才是常态。这些苦闷没法轻易诉说,身边的人们还在沉睡或者装睡,叫醒他们太过危险。戴上耳机,暂时从红绿两色的世界逃离,补习班学的单词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起码他还有事可做,已经很幸运了。

也不是没有人和他交流。他能和张领分享耳机,碰见刘悦的时候同她聊两句新近听到的歌。他借此试探过她的反应,刘悦没有对送磁带的事表示更多。「为什么我要帮他跑腿?我不是他的附庸,他要给你,那是他的想法,和我没关系。你是没去过好玩的地方吧,哪儿不比那些人进进出出的开会有意思?」

建军只能应和她,显然他们不是一种状态。刘悦很容易看到电影和书,窝在自己寝室当然比在父亲的办公室放松;不过这对崔建军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他以前也就沾过空军文工团的光,听几首古典乐。他没问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爸偏偏要给我?只是刘悦肯定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自讨没趣了。

时间过的既快又慢,他没想过为什么刘首长明明工作缠身,还能固定抽出一下午陪他坐着,而他们的交集也不再囿于办公室,顺带一起吃饭散步变成常有的事。建军一开始很紧张,耐不住刘源强拉,他不情愿地跟着去了。饭菜当然比团里的美味,又是长身体的时节,刘源看他一边克製一边咽口水,好笑地给他多拿了两个碗打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得自己当家作主啊!」一来二去,他也不再推脱。食堂不乏向首长问好的军官,不过他们都以了然的目光看向崔建军,用夸刘源儿子的口吻顺带夸奖他。从那些夹杂着疑惑和羡慕的眼光不难看出,自己已经冠上了副司令女婿的名头,他只能訕笑着接纳这些误解。

首长说,他们是朋友。朋友是开放的,不求门当户对,只要合的来,谁都可以成为朋友。以这个角度看,他和首长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建军不用斟酌用词,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刘源放下笔,认真倾听他的诉说。他既不嫌问题幼稚,也不随便用级别压人——每次刘源用命令的口吻,都是因为建军不愿收那些花样繁多的礼物。他左提一箱牛奶右带一盒糕点回去,吃不完的都便宜了张领,那家伙自从沾他的光,再也不八卦了,这点倒是不错。

交流不只限于生活琐碎,从摇滚乐这个带有禁忌意味的词开始,语言的大门彻底敞开。首长和父亲学过一段笛子,在音乐方面没他专业,不过也懂的不少。也许是看他喜欢摇滚,书架上添了许多外国音乐乐器的书籍。建军为这连着好几晚通宵翻阅,刘源见他气色不好,勒令他把摇滚的书留在办公室,别把身体弄坏了,这么做的结果是他跑来司令部的频率大幅增加。刘源不觉得他烦,有时建军看他忙,自己一个人默默翻书,两人互不干扰。除了摇滚,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尼采、索尔仁尼琴、萨特的名字,密密麻麻的铅字点燃了沉寂的黑暗,他才发觉除了自己脚下的路,身旁还有茫茫的旷野。广阔通衢和羊肠小道星罗棋布,大家走着自己中意的那条,这世界上原不是只有一条路的,也不一定要往前走。拋开那套熟悉的革命语言体系,一个崭新神秘的天地朝他敞开怀抱:他靠诗人笔下雋永的意象和几张黑白插图描绘千里之外的天地,即便没去过美国,也有一个属于他的加州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首长的眼镜是有由头的,随便取一本书,字里行间都有勾画批註。崔建军顺着圈圈点点看下来,就像首长陪他一起读一样。他不时被笔记逗乐,刘源抬起头问他笑什么,他把那段话念出声,之后他们都忍不住笑起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首长给他解释,再从书架上找出几本让他参照着看,比他闷头一个劲想方便不少。

「这么多带子,还没哪首歌把笛子放里边过。」

「外国人不了解中国民乐,这种歌只有靠我们自己写,」莫名的豪情充满胸怀,建军朝对方发愿:「以后我写一首带笛子和小号的歌,这样就可以一起演啦!」

「好想法。那我等着小崔同志的大作了……」

溺水者对浮木的情感能称之为爱么?这个问题需要分类讨论。获救者上岸后或者怀有淡淡的感激,或者拋之脑后;而当他还在水里挣扎,在求生欲的挤压下,那根木头就是他所能看见的全部,除了紧紧抱住它,别无选择。这样唯一而炙热的情感,算不算爱?十八岁的小号手没有考虑这些,因此,二十八岁的摇滚歌星会对1975年的一场暴雨记忆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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