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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灯质劣,除却甫见光明那一瞬刺眼夺目,实际照明效果有限。这灯中蜡烛许是很久不曾点燃,受了潮气,灯芯荜拨作响,黑烟烈烈;灯罩亦被熏得黑黄,扣上后光线更暗,只能勉强使用。
然而在场两人谁都顾不上这些令人不愉的细节,视线还未来得及适应光亮,就先被彼此模样所震慑,待要细看,又因彼此仍赤身裸体下意识移开视线,仿佛先前贴身肉搏、行欢一度时顾及不上的羞耻心加倍回归,心情惴惴,实难言喻。
谢云流转过头时脑海中仍残留着对方模样,那头惊鸿一瞥的浅色头发令他心悸阵阵,视线扫过与记忆中并不相同的船舱布置时又是一怔,待瞧见其中一端整齐摆着的两叠衣衫时,下意识抓起内侧那叠反手丢去:
“穿衣!”
言罢伴着身后人“多谢师兄”的客套语句,抓起另一叠匆匆穿在身上,满心烦乱:
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里不是他的船舱,忘生也不是印象中的模样——他才离开区区两年而已,对方看来模样却已二十五六,还有那头发……
以及,那样的气势,他只在师父那一辈年长之人身上瞧见过。
总而言之,没有一处与他记忆中相符。
——可那又与我有何关联呢?
谢云流一边系带一边暗嘲:你已是纯阳叛逆,那些人和事如何变化,又与你何干?这两年来纯阳对你不闻不问,师弟骂你欺师灭祖,当诛,也没有骂错。
——可他说那些都是误会。
谢云流狠狠系上袍服腰封:他说什么你都信?你忘了你是如何被他害成如今这般有家归不得、人人唾骂被逼东渡的境地了?
——可他说那些都是误会。
风雪夜时是误会,出手狠辣也是误会——哪儿有那么多误会?!
还有醉蛛……
谢云流抚平衣襟,想到李忘生再三提起的这个名字,先前气上心头时只觉荒唐,可如今想来,如果这一切都是醉蛛为了报复他安排的,倒也未必说不通。
毕竟,李忘生两年都不曾找过他,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已然出航的海船之上?
可是不对,醉蛛暗算忘生尚能说通,他又如何中了暗算,无知无觉的被换到这陌生舱室当中?
还有忘生的模样……
“师兄。”
身后忽然传来的喊声打断了谢云流混乱的思绪,他略一迟疑转过身去,就见身穿寻常便服的李忘生正站在舱门边,似要就此离开,眉头一皱,冷冷道: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这舱外俱是东瀛人,你一个陌生面孔突然出去,说不得要被当成偷渡之人,以你如今情况,双拳难敌四手,要不了几招就要被人拿了,丢的还是纯阳脸面!”
“师兄担心我逃走?”
“你刚刚不就要逃!”谢云流反射性回堵一句,可想起先前种种,又嗅到周身仍旧残留的血腥味,才竖起的尖刺又因心虚而放下,“罢了,我明天就让藤原放下小船送你回去,此去东瀛前途未卜,师父坐下总要留个弟子尽孝。我已无法回返,你——”
“呵……”
“笑什么!”
见他不但没安分的垂首应是,反而低笑出声,谢云流强压下的怒意再度上涌,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别以为我在同你说笑!李忘生,你我之间的账还未清算,你要是敢死在别人手上——”
“忘生不会死,师兄也不会。”不想眼前人竟胆大包天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还伸出手来轻拍他的手臂,“师兄,要不要同忘生打个赌?”
谢云流皱眉看他:“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李忘生不闪不避与他对视,视线落在眼前人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俊美脸庞上,眼中闪过些许怀念之色:
“就赌舱外不是你熟悉的那些东瀛人,而今——也不是你我熟悉的年月。”
……
“李掌教?”
身边之人小心翼翼的呼唤将李忘生从先前的回忆中叫醒,他回过神来看向眼前一身黑衣的青年人:“小友何事?”
莫铭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你是不是——又失忆了啊?”
又?
李忘生目光一凛:“小友何出此言?”
莫铭抓了抓头发:“我来之前,于睿道长特地叮嘱我,说你们若是记忆出了岔子,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们。”说着从怀里摸了摸,摸出封信来。
“小友见过清虚真人?”
“见过,我们都是从纯阳出来的,前后脚。”说着见李忘生伸手要去接信,忽然想到什么又将手一缩,“等等,还是宗主回来后一起看吧!”
李忘生一怔,随即莞尔:“这也是清虚真人的嘱咐?”
莫铭点头:“她说见信则明,但凡事务必当着您与宗主两人的面来解释,否则容易徒生误会。”
还真是师妹会做的事儿。就是不知她为何会将此事托付给眼前的刀宗弟子,而非纯阳弟子,这弟子跟在他与师兄身边又是何意……
李忘生心中飞快思索,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同莫铭聊天,很快便得知他与师兄乃是一同出行,正要前往少林办事,又得知他二人失忆之症已非首次,不由沉吟。
先前在船舱中时,他与谢云流说起星移斗转,时易世变,对方明显难以置信,若非两人身体形貌变化明显,绝非伪装,想要说服师兄相信定要费上一番口舌。饶是如此,师兄推门出舱前仍质他满口谎言,显然并未取信。
巧的是,出来之后询问的第一个人,竟是师兄自己的门人弟子。只是如今谢云流记忆中并无刀宗,自然也不认得眼前的年轻人,以他谨慎的性格只问一个显然是不够的,定要将船上所有人都问上一遍才能放心。
相比起他,李忘生就要坦然许多,他向来沉稳,先前那般剧烈的情绪波动实属鲜见,如今大致了解了现状,更觉心安。
原来师兄已然回返纯阳了。
不久后船尾楼的门再度被推开,声响将李忘生与莫铭都吸引过去,就见谢云流从中飘然而出,随手拍上舱门,站在那边沉吟片刻,才缓步走了过来。
他于两人前方十数尺前站住,并未再走,面上阴晴不定,显然心绪正乱。
见他如此,李忘生了然询问:“师兄可相信忘生所言了?”
谢云流双拳紧握,目光在他那头白发上一触即离,转而看向旁边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黑衣青年:“他是谁?你们认识?”
“说是师兄的弟子。”
“宗主。”莫铭向他行了一礼,双手将掌中信笺奉上:“这是清虚真人托我转交你二人的。”
谢云流抬手将信摄过来,随口道,“那是谁?”
“是师父的四弟子,你我二人的师妹。”李忘生试着向他所在方向走了两步,未见谢云流退却,略微松了口气,“师兄或许不记得她,她是在师兄离开四年后,师父在山门前捡到的弃婴,自小在纯阳宫长大,很是聪慧。”
四年……
谢云流拆信的动作一僵,虽然问了那么多人,答案确凿,他还是难以接受如今已过去五十年的现状。
眼角余光瞥见李忘生靠近,谢云流拆信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甩开信纸瞧见信上字体时一怔,脱口道:“师父?!”
那信上的字体并不陌生,分明便是出自吕洞宾之手。
李忘生也有些诧异,探头看去,见谢云流略有些僵硬的将信件向着他所在方向挪了挪,目光微暖,而后便瞧见信上内容,竟是一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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