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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小孩夜里尿床或者哭闹不听话,大人总要说:再哭,再哭老疯子就来抓你了。这个疯子有时候是泛指有时候是特指。每个村子都或多或少有一两个不太正常的人。这个殊荣自然落到那一两个人身上。
我四五岁时,因为这一恐吓而十分恐惧那个住桥洞的老乞丐。他瘦骨嶙峋,臭气冲天。那一双跟老树般的枯瘦皲裂的双手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从混沌的黑暗中突然冒出紧紧勒住你的手臂,把你拖去未知的幽冥里。
我老远看见他就开始双腿打颤,即使他只是躺在那眯着眼半死不活地打盹。我宁肯多跑二里路绕过那座桥也不愿意靠近他分毫。等过了两年,我不再绕道。不是因为我胆子大了,而是因为那人已经死了。我甚至心里有种恶毒的庆幸:仗着年轻,我终于熬死了他。
我长到十七八岁时已经不再对此感到恐惧,而当父母的还是用着老掉牙的鬼话吓唬小孩,只不过这次又换了一个人。那就是常常游荡于罂粟田边的傻子龙。
关于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有些闲人争议过。他们说疯子的脑子是乱的,不讲道理,而傻子是笨的。傻子有一套自己做事的方法,虽然格外蠢笨,但是有别人不知道的道理可循。但这是闲人的闲话,大多数人还是随便叫,那个疯子,那个傻子,那个和野狗混在一起的,那个被人抛弃后一夜疯了的。
关于这个疯子我了解的不多,多是道听途说。我多年前见到他时他还正常。那时我拿着自己自制的弹弓去打麻雀。弹弓的皮绳太紧,我扯不动。石头子在鸟的眼前掠过掉在了收割后的麦地上,惊飞了一大片啄食散落麦粒的麻雀。
我听见一声嗤笑,清清楚楚在我背后,回过头却没看见人影。“这。”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我脑袋上。我摸索头顶发现那是一颗枣核。而吐我的人坐在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时节家家户户在麦场或者自家院子打麦,打完了再铲起来扬尘。重的麦粒坠下,轻的灰尘被风吹走。村里到处是灰扑扑的一片。空气里除了尘土还有麦子晾干而蒸发出的水分。
我抬起头的时候不巧被风带来的灰尘迷了眼,大滴地流出眼泪,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村里的老人记得他,说他是蛮子。那是对外地人的蔑称。他们说他是跳大神的,但没有跳多久。因为当地神婆算得比他准。他招摇撞骗没多久就过不下去了,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后,有人指点他,虞家家大业大田也是最多的,种不过来,常常找长工,并且工钱丰厚。
来到田里,他就知道为什么这的工钱要比其他地主家高上两倍,因为他们种的并非粮食。彼时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这植物的名堂,只知道虞家靠这个日进斗金。这植物酷似虞美人,开花时漫山遍野,浓艳猩红。花落后留下乳青色的小果。
等到这果子长大,佣工们要做的就是用小刀割开顶头的椭圆形果实,把流下的浓白浆液收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精密的熬制过程,只有几个娴熟的长工才能做来这活。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陶醉在那熬煮蒸腾的香气中,就连老鼠都像喝醉了一样倒在洞口。
消息闭塞的村里人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销魂的气味会让人堕入什么样的境地。
但这不至于让一个正常人发疯,让他发疯的另有其人。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和虞家少爷脱不了关系。
虞家有两个少爷,大少爷杜荫山和二少爷虞啸卿。杜荫山随母姓。这在乡下很少见但也有。比如阴阳先生卜卦,说有恶鬼善妒,必要在多子的家庭带走一个儿子,尤其是长子万千宠爱集一身,惹人眼红。解决办法就是随他人姓氏,并且小时候躲在外婆家不要回来,等过了几个月,恶鬼寻不到孩子就会离去。
于是杜荫山的母亲大着肚子回了娘家。也正是这一趟娘家之行,给虞家之后发达寻到了畅通的财路。虞夫人回来时,不光带回了顺利诞下的大胖小子兼继承人,还带回了罂粟的种子。一小包比黄金还贵重的种子藏在杜荫山襁褓,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我的家乡。
随着大少爷健康长大,虞家也越发富裕,并且有计划地置办田产。虞家给的价比市面上的价格要高。尤其是饥馑灾荒年间,也并不降价并附赠几袋粮食。没过几年,我的家乡人几乎全是佃户和长工,而没有自己的土地。只差把村镇的名字改成虞家乡。
阴阳先生说虞家多子也应验了。的去哪了?村子里没有姓龙的,但我灵机一显想到那个人。我说,你找的是疯子龙吗?他犹豫了下,说他找的不是疯子,然后又将那人的体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是一个人,再没有其他人长得像一条狗了。
他楞住,着急地追问他怎么疯了?我无意跟他提起我的推论,转而发问,您是哪位?他说,虞啸卿。
虞啸卿回到家时战争已经结束。到处是满目疮痍,自己的家乡也不例外。他瘸着腿一路跋涉回到了家,最想见的是那个只认识了两个月的人,但最先见到的是自己家宅子的废墟。老远就能望见的成堆倒塌的瓦砾砖土,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一个乡人也就是我,友好地接待了他,却告知他一条不怎么友好的消息。他要找的人疯了,原因语焉不详。于是他宿在自家留下的破屋烂瓦之下,寄希望于疯子龙会回到熟悉的地方,从而找到他。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关于他俩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转而委婉地提起那天滔天的火势。我说,不光你家,田里也起火了。疯子龙经常要去田里看看。他明白我的暗示,却执拗地摇了摇头。他说,找不到他我就不走。
那段时间我总是见不到他人。他早出晚归,拄着拐杖跨过沟崁和水渠,冒着雨雪去十里八村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短小精悍,眼睛很黑很亮,下颚短而显得脸小,长得像穿了衣服的狗。人们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哪有人长得像狗?虞啸卿认真地说,我没有在骂人,他长得像狗,但洗干净了也算清秀。
这矛盾的描述让农人们摸不着头脑。最后他似乎是有点不情愿地说,他可能疯了。你要找一个疯子?他点点头。你是他家人?虞啸卿说我是他挚友。他没有家人,所以我更要找到他。
农闲的人蹲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旱烟,有些为难。你人倒是很好。可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人。这样,你去村东头那个破庙找找吧。那常有些叫花子。他们走街串巷没准知道。
虞啸卿谢过农人,又来到那个不知道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的地方。几个叫花子睡在干草上,蜷起身尽力进入睡眠来逃避饥饿,干渴和寒冷。里面有一个人睁着一只眼睛没睡,不是因为天赋异禀,而是另外一只已经没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一个坑。
虞啸卿在战场上见过各式各样的伤亡,可还是觉得触目惊心。他担心同样的处境会出现在疯子龙身上。那人看了看他的瘸腿说你也来讨饭。他摇摇头。我是来找人。那人把豁口的碗推过去,意思是要先打发点。虞啸卿摸摸怀里的豆包,那是他一天的干粮。他把一整个放了进去,在叫花子啃咬的时候发问。
叫花子吃得很仔细,慢慢拿牙齿研磨面团和豆沙馅,去体味独属面粉的麦芽糖甜和谷物的味道。他小心地把一多半揣到怀里,并警惕地扫了眼周围睡觉的人。虞啸卿等得急躁又问了一遍。叫花子才开口。见过,不就是那个烧了大烟田的疯子吗?要我说当初就应该把他打死。
你认识他?认识。我就是那的人。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乞丐。那你最后在那见过他?我半夜听见有人敲锣打鼓喊救火,端着一脸盆的水去了离我最近的田边。那条杂种狗就在草丛里看着,如果不是它晚上眼睛发亮,我都注意不到它。有狗的地方就有他,肯定是他放的火。他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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