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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广陵王正和文丑请教着,先前还火药味十足的陈登却许久没插话了,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靠近屏风的那一角,视线落在广陵王低头摆弄琉璃块时垂落的一丝鬓发上,眸光是散的,不知透过此刻的广陵王看见了什么。
他想,是自己逾越了。
一边因僭越在心中痛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另一边又无比清晰地知晓,哪怕就在此刻,他的目光仍在下意识地追寻着广陵王。简直荒唐透顶。
陈登想,他约莫从文丑含笑的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类似的东西。那是孺慕、渴求、奉若神明乃至飞蛾扑火……还有本不该存在的滔天情愫。
那一瞬间陈登明了,自己和文丑怀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他忍不住在那片刻交锋中掺杂进了许多不该抱有的私心。
可陈登也从文丑眼中看见了如今的他不曾拥有的坦然与释怀,以至于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难堪了。
文丑是对的,陈登当然知道。
陈登一直知道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诞生为颍川陈氏子时就洞悉了他身上注定背负的所有教条与枷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选择走那条他甫一出生便被框定的路。
“此子散漫,近乎旁若无人”“天要亡陈氏”,这一类的评价陈登听了不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从未改变。就好像陈登从未掩饰他不喜欢袁氏的人。
固然有大族争势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他清楚那是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因此也讨厌上了顺从宿命自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袁氏长公子。
话虽如此,可陈登实际也未曾扔下他属于颍川陈氏子的责任。陈登用他人眼中蹉跎在田埂间的散漫时光换来了民心所向,换来了属于颍川陈氏的、也是如今门阀士族的另一条崭新的出路。
陈登看着广陵王想,他先前便做到了,于是他如今亦不打算遵从那些“该”与“不该”。
或许的的确确当得上一句“骄狂”。
陈登的注意早已不在广陵王与文丑手中那块也许会决定他今后宿命的琉璃块上了。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东阳县令时与广陵王并肩坐在东阳的田埂上偷闲,那时自己正与广陵王天南海北地闲话。
后来说到听闻袁氏的长公子一日二食,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他不由得感慨人间竟有这般的活地狱,倘若只有这样才能被长辈认可,那他宁愿当条鱼努力变好吃,然后早早被吃掉。
陈登记得很清楚,广陵王听完笑了很久,边笑边说难得有人说一句袁氏的实话,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很亮。
她说:“知你崇佛,那你该听过浮屠的许多故事。我记得浮屠在成佛前轮回了多世,有一世做了乾陀尸利王的太子。”
陈登了然,回答她说那是摩诃萨埵太子舍生饲虎的故事,说的是他在山中打猎时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萨埵太子慈悲心肠,见状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
广陵王看着陈登像为了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般用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她说:“今颇有人,能办斯事,救此生命,令得存不?”
陈登怔了怔,想问主公也对佛法感兴趣?张了张口,却还是接道:
“我于久远,生死之中,捐身无数,唐舍躯命。或为贪欲,或为嗔恚,或为愚痴,未曾为法。今遭福田,此身何在。”
广陵王点头,很轻地说这是摩诃萨埵当时的自问自答,又噙了点笑意问陈登:“那浮屠割肉喂鹰的故事呢?”
陈登隐约明白了几分广陵王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颤,却还是很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讲,说那是浮屠割己身肉以求救下被鹰隼追逐捕食的鸽,但鹰不依,要令肉与鸽等。浮屠于是拿了秤来,无奈割下多少始终不够,最终浮屠献祭己身立于秤上,求仁得仁最终成佛。
这次陈登没有等广陵王发问了,自己接了下去:
“我初发意,欲救一切众生,欲令度苦。我作誓一切众生来归我者,一心救护令不遭难。”
可是这回广陵王不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浅地发问。
“你知那是成佛一世天帝释设计对浮屠的考验吗?鹰隼便是天帝释变作的,让浮屠承受如此苦难,只为看他是否真如菩萨一般布施不惜身命。”
陈登默了默,看向广陵王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广陵王于是也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相克亦是相伴相依,鹰隼捕猎本就是其道,既是顺应天道,为何要以身相饲?”
“更何况,那不过是场惨烈而不必要的试炼。”
顿了顿,广陵王又问他: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如今已经是广陵太守的陈登愣愣地坐在屏风前,看着广陵王与文丑摆弄那些琉璃块,又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回答。他那时说:
“主公,我亦知其是为难事。”
“不敬天命偏要独行,是晚生愚钝。也因晚生愚钝,所以见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主公有意点拨,无奈晚生…心定无悔。”
“还请主公……见谅。”
而得到回答的广陵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仰头眯起眼睛去看灼灼的日光,声音柔软地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花瓣:
“元龙啊……既然这样,那便让本王来吃掉你吧。”
那时的陈登看着她的侧脸,无端地想起有流言说江东的王母像与广陵干有七分神似。
陈登想,他约莫就是在那时,对广陵王生出了如巨木荫蔽之下的日光般细碎却明亮的情愫。
广陵王并不知道她的太守如今在纠结些什么弯弯绕绕,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那块琉璃,深感文丑先前说自己与墨家有缘是在说玩笑话。
结果甫一抬头,就看见文丑阴测测地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
于是广陵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是悍不畏死的蜉蝣军主将,一直举着一块巴掌大的琉璃环佩保持不动也多少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广陵王装作没看见文丑的眼神,低下头去重新试着按文丑的说法微微转动,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还是让我先来演示一道吧。”
文丑放下环佩,按了按那只已有些酸痛的手,又用了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广陵王摊开左手。
自知理亏,广陵王于是乖乖将那已经捏得有些温热的琉璃块放入文丑掌心。
文丑合拢五指又马上摊开,仿佛被那沾染上广陵王体温的琉璃块烫到了似的,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将其拿起。
“殿下,请看此处。环佩聚起的光透过此处……穿过此物后便会散作虹霓七色之光。”
随着文丑的动作,地上真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虹霓。五彩斑斓,宛若真正的天地神光。
广陵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想去触碰那道绚烂不似凡间颜色的光,只是当然什么也没摸到,反倒是葱白的指尖被虹霓之光染得格外明艳。文丑如绸缎般华丽的嗓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殿下为何不想得更远些,这神光……或许是广陵突现的天子神光呢?”
“此等华美不似凡间之景,若说天子气在广陵……但凡亲眼目睹之人,无人会质疑其真假,亦能安定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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