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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旌引他进房,关上门泫然道:“就是上次葛宜翁的事。葛宜翁死了,他妻子闹到县衙,说将军屈打士卒害死人命,丁县令自然不理会她这等歪曲言语,可谁知道,这妇人竟跑去汴京鸣冤,大闹登闻鼓院,在龙津桥上放火,连禁军都奈何不得……后来,不知什么台鉴得了令,派人到方城来捉他,披枷带锁地往京里去了,很是吓人……”元好问略一忖,方明白她说的是台谏,即御史台与谏院,新君立志要做求贤若渴从谏如流的贤君,甫一登基便下旨刑部撤销登闻检院与登闻鼓院的防护装置,任凭百姓申诉鸣冤,葛宜翁之妻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只是不知台谏二府为何也会牵涉其中。
霓旌见他皱眉不语,越发慌了神,颤声道:“元相公,将军会被冤杀么?”元好问心乱如麻,勉强安慰道:“不会的,天子圣明,不会枉杀无辜之人。对了,商帅呢?他有没有跟着去汴京?”霓旌叹道:“没有,将官无旨不可入京,而且他又患了重病,连王相公也绊住了离开不得。”元好问越发心惊,不想自己在镇平县焦头烂额的两三月之间,昔日朋友竟遭逢如此巨变,想了想,又疑惑道:“这些事,你如何得知?是你妈妈说的吗?”霓旌蹙眉摆首,叹息道:“是姐姐说的。她现在日日应酬那些官儿,就为了打听将军的消息……”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云舟匆忙的声音:“霓旌,我走啦……”元好问忙打开门走出去,只见廊上香风扑面,亭亭立着个盛妆丽人,金钗步摇、翠钿明珰,紫锦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狸毛衬着一张粉光致致的芙蓉脸,当真人比花娇。元好问一怔,那美人也是一怔,随即曲膝恭敬地唤道:“元县令。”元好问心中发酸,忙道:“姑娘别这样,咱们还和从前一样。”云舟闻言,红了眼圈,很快克制住情绪,微笑道:“我要去丁县令府上,先走一步了,你再同霓旌坐会儿说说话,她很思念你。”元好问沉吟道:“我同你一起去吧,临近新年拜访同僚也是寻常事——良佐是我好友,断没有叫姑娘一个人奔波的道理。”云舟听了,眼中不由泛起泪光,哑声道:“好。”
二人来到丁宅,方城县令丁谨劭听闻新任的镇平县令也到了门口,自然无不欢迎,一并请入宴席。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与元好问渐熟络,也便不再拘束,丁谨劭搂着云舟调笑起来,云舟不敢反抗,低眉顺眼地斟满酒,喂到他嘴边。元好问看得心酸,插科道:“丁兄,听闻前些天禁军到方城来拿人,可有此事?”丁谨劭闻言叹了一声,放开云舟,道:“早听闻裕之兄是完颜将军的好友,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打听此事吧?”元好问恳切地道:“还望丁兄告知一二,免弟悬念。”丁谨劭于是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与霓旌所言几无二致,末了,又叹道:“将军自到方城,军中再无一人滋扰百姓,他也从未到衙斋打秋风,不想这样的忠良之臣竟会遭此横祸……唉,都怪我未曾派人看管葛宜翁的婆娘,竟让她跑到汴京去了……”
元好问沉吟道:“丁兄,当日良佐是受邀来援,打罚葛宜翁也是在方城街衢之上,丁兄何不将前因后果写成劄子奏报圣君?”丁谨劭道:“裕之兄放心,丁某早已奏呈天子了。只是,近日又出了一桩怪事……”云舟关心情切,忍不住问:“什么?”丁谨劭笑着在她粉脸上摸了一把:“美人儿别怕,与你不相干的。”转头对元好问:“裕之兄可还记得李太和?就是与葛宜翁殴讼的事主,他不见了!”元好问大惊:“为什么?”县尉孙学礼解释道:“葛宜翁之妻来县衙闹事时,下官便派人去军营告知王经历,李太和是此事的人证,必要时可以与葛宜翁婆娘对质。谁知今日军中消息传来,李太和趁大将军病重,竟偷偷跑了,王经历命人四处追赶也不曾追回。”元好问百思不得其解:“他是证人,又不是罪人,为何要逃跑?”县丞汪华捻着两撇胡须,沉吟道:“依下官之见,李太和此人定有蹊跷,当日殴讼,只怕也是故意为之。”云舟再顾不得掩饰,颤声道:“汪县丞何出此言?”汪华道:“姑娘想想,镇防军与屯驻军本非一体,他为何要帮葛宜翁干活?既受了骗,补做活都来不及,为何又要跟踪他?看到他进了青楼,何不当场发作,偏要等日暮黄昏,将军来巡查的时候再发难?此事想来,并不简单呐。”云舟听罢,面色已变作惨白,元好问亦心惊道:“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设计害良佐?!”
丁谨劭见席上气氛凝重,举杯劝道:“裕之兄莫担心,此事既已闹到御前,将军反而不会有杀身之祸——将军是先帝金口玉言表彰的忠臣孝子,陛下岂会轻易处死他?”元好问本不以为然,可见云舟神色凄惶,终是违心地道:“丁兄言之有理。”
丁谨劭忍了半日,好容易说完这桩公案,又心猿意马地搂住了云舟,一手拿起酒盏欲灌她饮下。元好问灵机一动,笑道:“举酒欲饮无管弦,未免大煞风景。”丁谨劭笑道:“美人在怀,还要什么管弦!”元好问笑道:“丁兄可知道,你怀中的美人正是个中翘楚,一手箜篌绝技,连王经历都五体投地。”丁谨劭笑道:“丁某不懂音律,裕之兄既喜爱,就让她弹来。”说罢,松开手臂放出了云舟,顺手拔下她鬟上金钗,敲在酒盏上击拍。
云舟忍泪抱起箜篌,望着元好问轻声道:“元县令想听什么曲子?”元好问与她四目一对,心中感慨万千,片刻,才强笑道:“元某拙作雁丘词,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
云舟一颤,立刻想起七夕那日他也点了此曲,让自己在完颜彝面前弹唱,此时此地回想当日情景,越发心如刀割,垂头勉强忍住眼泪,低道:“奴会的。”说罢,素手交拂,冰弦响动,前奏一过,轻启檀口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她每唱一字,皆如刀剜心一般疼痛,元好问亦听得肝肠寸断,待她唱完,连眼圈都泛了红,勉强笑道:“当真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丁谨劭老于世故,早看出元好问对云舟十分上心,自忖与元好问虽平级,但他是新置县城首任县令,必是皇帝青睐之人,自己不如暂退一步,于是便笑道:“裕之兄既这样喜爱,丁某就尽尽地主之谊——云舟,你今晚代本县好好招待元县令,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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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陪云舟回到桃源里,霓旌早已迎上来,一手挽住一个走到房中,喜不自胜地道:“姐姐今日回来得早!”元好问苦笑道:“你姐姐累了,扶她去休息吧。”云舟不语,只坐到妆台前,将簪环钗钿一件件取下来扔到角落里,又叫小鬟打来热水,直到洗出光髻素脸,她才抬起头,无力地笑道:“今日叫元相公见笑了。”元好问心中难过,叹道:“姑娘,打听消息这样的事,以后元某来做吧。”云舟含泪道:“都怪我……我不该不听妈妈的话,强出头去指认葛宜翁,到头来却害了他……”元好问见她对完颜彝痴心一片,有些奇怪地道:“你不恨他?”云舟缓缓道:“我是痛恨金军,但从未恨过他,他和那些人不一样。”元好问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你既待他这样情重,又为何要拒绝他?他既为人这样端正,又为何要强逼你?”云舟愕然:“他何时强逼过我?他与我相识至今,手指头都不曾沾到我半片衣角,强逼二字,从何谈起?”元好问大惊失色:“什么?!可是……这是他自己说的……”说罢便将当日对话说了出来。云舟听罢,凄然微笑道:“元相公,你误会了。那呆子……根本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说,不该勉强我述说身世,而我也是因为回想往事哭肿了眼睛,他叫人打了热水给我洗脸,就如同今日一样。”
元好问顺着她的话看向水盆,只见那热水中还浮着她方才洗下的靥花脂粉,不由得恍然大悟,随即愧疚得无以复加,掩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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