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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诞生的这个秋日,宫内少见地有了一段和平怅然的光阴。
世子来探望父亲,见父亲气色尚好,只是虚弱地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我这一生便是如此了。”父亲对他淡淡地说,“我的使命已经结束又即将开始,你的人生则还有许多的可能,不要把心思拴在我的身上。”
世子一抖,以为自己的心在父亲眼中像白纸一般肤浅清晰,他鼻子一酸,委屈地落下泪来。
“好了,不要哭。”
王爷握起他的手。
“你要多向五皇子学习,他是懂事的人,最让皇上省心。今冬先帝爷的祭祀大典,我向皇上请求,要你随侍小五,跟着他去。”
“孩儿知道了。”世子嗫嚅,“孩儿已到这般年纪,却不能够尽孝,如今只是想照顾父亲的月子……”
“哪般年纪?你只是个孩子呢。……我十六岁时,遇到你的爹爹,迫不及待地想要像他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人物,我终究不可能做到,可在旁人眼中,如今我也有我的天地了。——你我父子有一世的孽缘,待到我老了,盼着你尽孝,你都未必还肯。现在又急什么呢?”
“……孩儿,孩儿只怕辱没了父亲与爹爹的门面。”
王爷摇摇头:
“……你是先帝爷的孙儿,生来贵不可言,纵是做个闲散世子,只要守成持正,也不算辱没门面。若真的想要尽孝,你就做个体恤百姓、忠于朝廷、忠于皇上的人,为皇上分忧。”
“……可是……外头都说皇上残暴冷酷、为人刻薄,父亲不可能没听过这样的传闻。”
王爷听他这样说,不由得轻轻一叹:
“外头还说你爹爹顽固无情、任性妄为;说我妖媚惑主,是狐狸精转世做了男人,十足的奸人佞幸。”
“这……”
“……皇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用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瞧吧。若你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答案,我也不强求它与我相同。”
世子委屈地问道:“……父亲就真的一点儿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如何需要你,方才已经告诉了你。”王爷垂下眼睛,“……你终有一日会明白,使人和人最终走到一起的,这些温存与体贴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们共同注视的事物。——欲望永无止境,情却生自别处。你在外头听到、见到的,无非是由欲望揣度的风景,大多做不得数。”
这些话对于世子来说,有些太早了。
正守八年,世子随五皇子前去皇陵祭奠先帝。
路途漫长,世子半是抱怨、半是苦闷地,将父亲的话转述给五皇子听。
五皇子沉吟不语,秀美的面容显得郁郁寡欢。
“……五哥,我父王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应当是王爷看重你的表示。”
“真的?”
“真的。”
“我竟不懂他是思念我的爹爹,还是看重我。”
“是一回事。”
“我不信。——再说了,我就是我。”
五皇子幽幽叹息,身体的不同让他过早地懂得了忧郁。那种无可奈何的气质与世子的父亲有三分相像。世子想当然地以为,像他们这样特殊的男子,都应该是同样的忧愁。
“五哥,你害怕吗?”世子忽然笑嘻嘻地问。
五皇子一怔:“怕什么?”
“皇上这样宠我父王,父王又操心皇上的身子,生怕皇上做了短命鬼。万一皇上千秋万代,等我父王生的老七长大了,同你抢大位,你怎么办?”
世子这一句玩笑话,犯了不知多少忌讳,五皇子的面色“刷”的一白。
“——不可胡说!”
世子浑不在意似的,用稚嫩的胳膊碰了碰五皇子的身子:
“五哥,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肯定帮你。老七是父王给皇上生的,我不理他。”
说完,他身子一歪,吐吐舌头,靠在车上歇了起来。
五皇子长久地沉默了。
皇子极年幼时,见过六王爷数面。如今想来,那是个英雄人物。
他记得父皇曾说,世子同六王爷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一身狂性、浑不怕”的。故去的六王爷跟在皇上的身边长大,二人在云波诡谲的宫廷里唇齿相依。皇上的话,自然十分可信。
车轮滚滚向西。皇子若有所动,喉头发苦,却不知到底悟出了什么来。
《十九王爷》全文完
有关五皇子、世子、七皇子的故事,详见后篇。
正守二十年,皇上六十大寿,一应大宴事宜由五皇子主持。这一年祭祀先帝,却安排的是七皇子前去。
那是一个暧昧不明的信号。七皇子年纪轻轻,只有十二岁。往年祭祀这样重大的差事,往往派五皇子代表皇上。
祭祀先帝与皇上的六十大寿,实际孰轻孰重,群臣都犯了嘀咕。
人一旦老了,就有人盼着他死。但皇上的身子骨健旺之极,浑然不像六十的人。
其中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七皇子的生父十九王爷,有狐狸精的血统,给皇上的身子使了妖术,因此两个人都是极年轻、极英明的。
十九王世子听了这般风言,嗤之以鼻:
“……天下若有这种使人永葆青春的妖术,纵是给狐狸当儿子我也乐意。”
五皇子在一旁淡淡回答:“十九王叔若真是狐狸,你现在就是狐狸的儿子。”
王世子哈哈大笑:“假如父王是狐狸,五哥你离狐狸亦不远矣。”
此言一出,五皇子冷白的面庞勃然变色。
王世子心知触了他的霉头,赶快改口:
“——是什么都不相干的。皇上老糊涂了,必不会晓得。你看满朝文武,谁不敬你五爷?谁对你说个不字?哪像对我父王那般,心里瞧不起,面上阴阳怪气地陪笑?”
五皇子冷笑道:“皇上不晓得?他老人家的探子满地爬,心里跟镜子似的。我这府里就算掉根针在地板上,隔天皇上也能听见。”
风把窗子吹开,夜晚的月亮高高悬在天顶,映得皇子的面容冷漠又哀愁。
皇子的秘密在身上,兼带着男人与女人的物事,他饱受着情欲的苦痛与野心的折磨,这些年来,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容貌却越发温柔美丽、教人心痛了。
自从皇子十八岁,过世了那个口风极严的乳母,他就再也没要人近身伺候过。
乳母死时,皇子痛苦不已;但王世子总觉得,那乳母要是活得太长,皇子定会先下手杀了她。
王世子眼下得意忘形,若不小心做得太过,触动了这位五爷敏感的精神,搞不好要成为卸磨杀驴的冤死鬼。
即便如此,王世子也有自己一副算盘。
王世子生于正守元年,是故六王爷和十九王爷的孩子,如今刚满二十。五皇子虚长他几岁,两个人打小就在一处。
王世子仪表英明,相貌像死去的爹爹多些,有一双比星子更明亮的眼,浑身意气,是个堂堂正正的青年。
他的爹爹是皇上最亲厚、信任的兄弟,有拥戴大功的军机重臣;父亲则是皇上的宠臣,半句闲话可定凡人生死。于此,宫里没人敢怠慢他,都拿他当半个皇子伺候。
父亲和五皇子所受的那些肝肠寸断的苦闷,王世子并不真懂。偏有种狂妄的责任感背在肩上,仿佛他自己才是王府里唯一靠得住的男子汉。
今日,这位男子汉乘着夜色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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