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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我回谷当日就将《凝气说》交予了柳谷主,一向不苟言笑的柳谷主竟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多谢”。

这东西很了不得么?

端尘山在楚地以南的苗疆群山之中,与中原各大剑派并不同宗。我自十岁被“主人”旸宁买下带进端尘山,学的剑法都是苗疆人的那一套,他们的出招诡谲多变不说,有些招式还极为阴毒下流,那边的剑客来了中原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李道询前辈这一套“先练气再学剑”的宗理我悟不透,悟透了估计也学不来。这些年我的剑艺毫无长进并非我有意藏拙,也不是我身体羸弱到提不起剑,而是我对中原剑法不太感兴趣,也练不太明白。

如今看来,对《凝气说》不感兴趣的中原江湖人,怕是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用剑的,比如李殊援;另一种是不会使剑的,比如我。

总之,柳谷主满意便好。

到此为止,我两年前主动揽下的重担终于卸下。

无事一身轻,我在谷中待了几天,不是陪着奶奶种瓜采花,就是被孟图南拿针扎。

孟图南最近在研究针灸排毒,虽然他总安慰我说不要着急,还有三个月,可以慢慢来,但是他看那个样子比较着急的好像是他。

他每次看着那发黑的银针表情都无比灰败,仿佛我本就时日无多的阳寿对半打了折。

想来他是一片好心,起初我也就由着他折腾。

试了几天不见成效后,他不再来找我,我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竟然在医馆不眠不休地翻书,给自己的手扎得千疮百孔,我怕他先我一步去了,直接跟他说别白费功夫了,这毒排是肯定排不出去的,除非把我整个人的血抽干换掉,再把造血的骨头也一根根换掉。

孟图南听了直接蔫了,说自己这么多年的医书都白读了,竟然想出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我拍拍他的肩跟他说没事,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情,我这毒本就是神仙难救。

没过几天,奶奶的袄子做好了,开始琢磨冬天种什么菜,孟图南却又开始不停地忙活,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沁风前辈的病近日恶化严重,已经两天吃不下东西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怕又是只能向先前那般用羊肠强喂了。

我忽然觉着自己这病至少有个体面的好处,没忍住问了一句:“沁风前辈这些年都很配合治疗吗?”

真的有人愿意这样活着吗?

她曾是踏马执剑、名满天下的江湖女郎,真的愿意就这样被抹去名姓,终日困于病榻吗?

孟图南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才声音喑哑地说:“她不止一次断食自残过。”

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道:“前两日,谷主把《凝气说》拿出来给她看,原是想让她高兴些,但她看过之后便一直又哭又笑的,连水都喝不下了。”

难怪了。

难怪柳谷主这些年从不过问我乌有山其他的事,就只说要这秘籍,现在想来“难得一见的探秘人才”不是在夸我,而是委婉地告诉我不用带回去太多无用的信息。

搞半天这秘籍不是柳谷主自己想要,而是因为沁风前辈也是个剑痴。

可惜柳谷主没料到,李殊援的秘籍只会让沁风前辈更加难以接受现在这个光彩尽失的自己。

这个病就非治不可么?

陶医师说“不治了”到底是不顾沁风前辈的死活,还是在劝柳谷主莫要再勉强?

这些毕竟是柳谷主的家事,我不好置喙,只能与孟图南默然对坐,在心中暗暗叹气。

不过因为治病之事迫在眉睫,来硬的又行不通,青灯谷总算是撤了对秦妙妙的追捕令。

青灯谷当天便往乌有山去了两封柳赐衣亲笔所写的请帖,一封写给秦妙妙,一封写给杜诠之,邀请他们十日之后到青灯谷参加柳谷主的半百寿宴。

不是吧?杜掌门要来?

我刚把《凝气说》带回来,柳谷主不嫌尴尬我还要脸呢。

正好前几日牙人告诉我,在青灯谷东边五十里左右的有一个絮阳村,那儿有一间安静价廉的院子。

我本在犹豫这儿会不会离青灯谷太近,但听到这消息,我当日便写信联系了牙人说要租那房子三个月,并承诺给他三倍价钱。

毕竟死过人的房子赶客,多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反正我的钱也用不完。

——

010

六日后,九月二十五。

趁着奶奶和孟图南都睡了,我留下一封道别信,坐上小木筏,悄悄从谷中的水道一路南去。

李殊援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不告而别。

我讨厌离别,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离别。

我人生中经历过三次离别,每一段都称不上什么好回忆。

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被我的“姐姐”从二楼的窗口推下去,让我“快跑,别出声”,我听见那群禽兽问她“小娘子今夜接不接客,你那个水灵灵的弟弟呢”,她哆嗦地喊着“不要过来”,接着我听见了匕首刺进骨肉的声音,姐姐自裁了,她平时遇见危险总会喊“救命”,但是那一次她没有喊。

第二次是十岁的时候被“阿娘”卖给那个苗疆人/贩/子。她当时病得很重,说有个好心的郎中愿意去给她抓药,让我跟着那位郎中去城里上卖些药来,等她病好了就带我换个地方乞讨,不在这块儿要饭了,我听了很高兴,以为终于不会被那几个成群的大孩子抢东西了。但是郎中并没有带我去药铺,我最终看见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苗疆人。

第三次是十四岁的时候,我跟旸宁谈判,寒蛊已养在我体内三年,该取出来了,我离开端尘山的时机已到。依照约定,他给我引蛊了,但他不愿让我离开端尘山,他说我的血还有用。沾着寒毒的血是很多蛊虫的绝佳养料,我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我不可能让他日日放我血喂养毒虫,所以我假装乖顺,在给他搓头的时候将偷留的食髓虫卵顺着水放入他的耳内,确定他死了以后,我拿走他的通行令和地牢钥匙,放走了他关押的药人,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诚然,奶奶和孟图南待我很好,在青灯谷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或许可以和他们好好道别。

可是这不是平常的离别,而是生离死别,我不想惹他们伤心,也不想太直观地感受“这世上还有人不舍得我死”,这样会让我对死亡产生恐惧和不甘。

这种恐惧和不甘可比孤独更折磨人心,我不想这样死去。

是夜无云,朗月高悬,江风微动。

披着来时的那件红色斗篷,我一手提灯,一手撑桨,随着哗哗水声顺流而下,两岸的青山被夜色泼了墨,只能朦胧辨出深浅,看不出轮廓。

一路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了,差不多是这个小渡口了,我悠悠朝江边划去。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

岸边不知何处有人吟诗,我偏头去找,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形。

玄色锦服,白色毛肩,极具侵略性的眉,富有欺骗性的眼,以及那曲着一只腿垂着一只腿的大开大合的坐姿,不用看背上那把长弯刀,见过的都能一眼认出这是李殊援。

“今夜偶得天赐,巧被在下瞧见了这诗画般的人儿,饱了眼福。”

说完他从树上跃下,过来递我一只手,牵我上岸。

偶遇这种鬼话我断不会信,且不说泉州距此地数百里,就单说他这身行头打扮,就不像先前走南闯北的时候穿的那般简便,倒像故意学我穿得厚实隆重,很难不怀疑他是特地在此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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