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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若村曾有一金尊观音,其恢弘堪胜古木参天,高座台上,春来时观音掌心含几簇微渺野草,是手捧生灵,眼观天涯,而心悯众生。最初铸造祂的一群和尚口中尽是阿弥陀佛吗咪哄,先辈不知;问其曰为何铸像,光头和尚抿笑不言,先辈不明。
只那些个和尚在此间静坐,不时点头,互相侃侃尔尔,口中时常称有“阿兰若”一词。许是佛光圣明,此地一连五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于是这隐深林之中的小村,从此改名为“阿兰若村”,村民多有供奉,不信之人也多少心存两份敬意,至于这村庄最初的名字,后来也无人记得了。
然数年过去,和尚们或圆寂,或云游,不复驻村,而后人恰逢天灾,旱涝并行,每隔几户便有人饿死,时岁艰,村民卖女卖儿,人相食。有一人面瘦肌黄,行至佛前叩求,此一长跪再不能起,佛前咽气,也不见观音垂泪。闻者皆道神佛虚妄,根本不知人间苦,不然何以袖手旁观?众人唏嘘埋怨,于是天灾过后,此金尊玉佛也渐渐朽没,无人问津,只村落名字传承依旧,阿兰若村再少有信佛尊佛之人。
秋夜虫寂,脚步声便显得清晰起来,风吹叶动,黑影一瞬而逝,赵二弟不禁打了个寒颤,凄厉的一声猫叫不知响在哪一处,划破夜空,刺痛耳膜。他的烛火已是将熄,在幽幽曳曳的昏黄光晕中猛拍着胸脯定魂,不停上抚额头提提阳气。
黑猫闪烁着幽绿瞳,爪踏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男人不安地转着眼,亦步亦趋不知如何就来到了那尊破败许久的观音像前。灰尘早已蒙盖了原本的光泽,蛛网密布,垂下双眼也不知被谁掏空了去,成了两个空虚的黑洞,里面爬满了虱虫,巨大而沉重的影子带来令人心头一闷的压迫感。他喉头咽了咽,回头又是一声惨如婴啼的猫叫,他手腕一阵猛抖,本就剩了不多的蜡烛掉在了地上,烛火消失的最后一瞬,他低头看见一团小小的缓慢移动的黑影。
那团黑影捡起了他掉落的白色蜡烛,赵二弟定睛一看,才看出这是一个小孩。
“你的。”黑影说话了,是冷冷的又带着稚气的声线。
“原来是个小孩儿啊,吓我一跳!”他惊魂未定。
赵二弟伸手去接,看到那小孩裸露出的一小截腕部肤色极白,晃眼似落于他脚边一地清寒霜色,而这冷霜分毫不沾他衣摆与肌理一寸,如同隐匿在阴影里的一团小小的幽魅,那双看着他的眼睛投射出不同于寻常稚子般天真的目光,月色反照在小孩眼底铺上一层诡谲的深蓝,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莫名回忆起那只一闪而过的黑猫,而多有传言道黑猫预兆不详,便不禁是一阵不寒而栗。赵二弟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小臭崽子,整什么神经兮兮装神弄鬼吓唬人那套哩……然后转身加快步伐离开了,根本忘记了自己今天的目的是要去捉齐家的孩子来勒索换钱的。
但无人告诉他,齐家的孩子是个不同于寻常人家小孩的孩子。他五岁那年,有人看见他用削尖的木棍,一下一下捅邻居赵家的狗,只因那狗太过防人,咬了他的母亲柳氏。其手段之狠毒,连宰惯了猪的屠户也觉残忍,黄狗哀嚎不止,血溅满地,身躯破败不堪,森森白骨都冒出皮肉,任谁见都惨厉。那孩子尚且幼稚的脸上也浇上一片殷红的血,冷着双眼,任柳氏替他擦脸,牵着他血糊糊的小手,在赵家人面前赔笑,又重重地打了几下他的手。他死死盯着母亲僵硬的笑脸,嵌满血污的指甲抠进掌心肉里,淌出几滴红艳艳的血,又与腥臭的狗血融在一处,不易察觉。
没有人知道这个颇为残戾的小孩都在想什么,更没有同龄的孩子敢于接近他,就连他的父母有时面对他也有些畏惧。
齐家是村中小姓,而齐父与柳氏都是温和善良的人,甚至说有些善良过了头,无论好意恶意都不擅拒绝,赤诚相待却总被人贪了小便宜,小则易物时缺斤短两,或被人偷割了几茬麦子,便忍忍就过去了,久而久之便传成了好欺负。又好巧不巧与村中恶霸赵家为邻,杀狗之事后,两家算是结下了梁子,齐父与柳氏自认为亏欠,每每赵家人大摇大摆上门,都好好伺候着生怕怠慢。
这些都被孩子看在眼里,如今他已经将十一岁了,懂事得不算太多,却知道人与人的正常相处,不该是这样的。父母在他眼中渐渐被定义为软弱,他痛恨软弱。
赵家人又一次登门,小孩默默地隐匿进屋后的黑暗里,只有一双森寒的眼睛盯着堂中满脸不怀好意的赵家长子——他的手已经摸上了柳氏的腕子。小孩无声地看完了一场荒唐,掌心肉又被他自己掐出了血,赵家长子裤子提到半路看见这半大的小子,挑衅般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勉强穿出个人样走出了齐家大门。
“柳……”他冷冷地开口。
“乖…要叫娘。”柳氏打断他,语气温婉又忧伤,她被掐出青紫指痕的双臂揽住了孩子。
他总不爱叫娘,只会直呼她的名字,平日柳氏这样说时他便沉吟一阵,然后转头离开,但此时他靠在母亲温暖的胸脯里,像个格外乖的孩子,叫她:“娘。”柳氏缓缓低下头,埋在他的颈窝发出很低很轻的啜泣。
然而她没有告诉齐父。
于是他痛恨柳氏在赵家长子向她扑来时她没有奋力掐死那个人,他痛恨赵家长子竟成了家里常客,他痛恨毫不知情的父亲,闭口不言的母亲,他更痛恨赵家长子带着赵二弟一起跨进他的家门,和柳氏不能瞑目的死状。母亲悬梁,父亲愁闷在胸,急火攻心,一口乌血吐出,缠绵病榻半月突然疯癫,每日啼哭不绝,哭完又咯咯大笑,既狂又疯地用吊死妻子的粗砺麻绳缠绕自己,某日奔出门外,奔至田野,惹恼了耕田里停歇的牛,他找到父亲时,这个尚且算得是年青的男人却早已被尖锐的牛角顶穿了肚子。
想来,他最痛恨的还是命运能够如此放肆地把玩他们,而无论是齐父还是柳氏,都没有问天地一句不公。
他受够了。
阿兰若村暮秋的这一个深夜,蹒跚地走出了一个浑身血污的小孩,他衣衫褴褛,披发跣足,手指尖还在不断滴落下血迹,淌了一路,直到那些血都干涸,黏腻地沾在皮肤上,凝成紫色的血块,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冒着浓重的血腥气,眼里抹不开的凶意像初次饱啖过血肉的幼兽,苏醒了噬血的魂魄。
从血与恨之间曳出长尾,他便是这样一个流浪的魂魄。
等到翌日天明之后,路过赵家的,就不曾大办。他虽不在意,可心底总觉空落落一块。他漫无目的地周游,不知不觉便到了薛霁房门之外,那门仍是紧闭,薛不渡不抱希望地叩响了门。
果然没有回应。
正当他提步欲走,却听闻一阵急促的跫音。劫灰子弟向来来去无声,若非极其紧要——紧要到连脚步声都无法控制,极少有人会如此放肆,而那人还喊着:“薛师弟,薛师弟!”
薛不渡倏然心神震颤,一阵不安的、恐惧的感受如滔天浪潮席卷他的神经,他听见自己胸腔里越发急促的跳动,足跟应声僵硬地转动,是他熟识的师兄,也是薛霁的朋友,他只看见那人的双唇翕张,吐出的字字句句击痛他的耳膜:
“薛霁他…他行刺失败,殒于非命……”
行刺失败……?殒于…非、命?
“薛……霁?死于…?”他嗓音不停地颤抖。
似乎听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心骤然一沉,如同巨石沉入了大海,迸溅出足以颠倒此间的水花,带着他坠进冰冷的湖。他突然有些站不住了,耳中一片嗡鸣,心脏似乎被谁紧紧捏握,攥成小小的皱皱的一团,那剧烈的跳动不复矣,以极度缓慢的节奏取而代之: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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