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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术醒了,并且身体在出乎意料得逐渐好转。

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愿意卖高沅林这个人情,但都被一一婉拒了,救醒陈术的只是民间最常见的治疗法子。烈酒侵泡后利刃放火上炙烤,用来割去腐肉,伤处勤换药,发了高热就多加几层厚棉被,让他发汗降温。这样平常的架势几番上阵,不如说是陈术意志力顽强,自己救了自己。

他被安置在偏院,每日有人送来餐食,每道菜品的口味和分量都被安排得恰到好处,高沅林却一次都没露面。

饭后陈术拖着还未愈合的伤腿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看见几个仆人在收拾白绸和纸钱。先前已给陈术备好了白事,现已派不上用场了。

这几日的寄人篱下白吃白喝弄得陈术怪不好意思的,本想上前帮忙,但手脚一时使不上劲,遂作罢。

他慢慢挪了回屋,便累得喘不上气,太阳穴突突地跳。浑身的气力如碎烂瓷杯中盛满的水,正汩汩外流,残存的精神力却使他如获溺毙般的窒息感。

夜里他疼得无法入眠,发出难以抑制呻吟声,身上愈合长肉上伤口更是如虫蚁肆虐疼痒,被安排好的侍女送来了大麻叶被搁置在案前,以一个较远的安全距离隔绝了陈术的触碰。

高沅林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露深重,路过弄堂,停留在了关闭的院门前,他犹豫片刻后抬脚离去,却听到里面传来的鼾声起伏。

进院后眼前的是熟睡的守门小厮,正躺靠在墙边做着美梦,连嘴角的口水都要滴在衣服上。高沅林直径忽略,他察觉到了呼噜声掩盖下风声裹挟的低吟,平稳的心脏开始突突直跳。

打开房门后床上没人,他开始加速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幸好下一秒便看见陈术倚靠在床边,一张青白的脸上神色痛苦张惶。

“阿元,你过来扶我一把。”

高沅林在看向陈术的同时对方的视线也立马投射过来,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他立马走去蹲在陈术面前,却不敢碰他。

他能在陈术昏迷时抱着他走出大理寺,但不意味着能在人清醒的时候干出那样的举动。面对那双柔亮的眼睛,几分胆怯久违地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陈术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抬手借着高沅林的肩膀调整了一下姿势。

“地上凉,我扶你到床上。”

“睡得迷糊不知怎的滚了下来,这手使不上劲起来,你来之前我还喊了人,可惜没人应。幸好你来了。”

高看着陈术对他讪笑,顶着眼底的青黑扯谎,算来已有半年没见对方,陈术没想到再见时竟是这般难堪。

心理上因由分别产生的隔阂,但好在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两人多年的情谊很难对对方视而不见。

太轻了,高沅林知道此时的陈术病得脱力,压在他身上的是怀中人全部的重量,上次见面时扳手腕他尚且坚持几秒,如今瘦成这样,怕是一阵风就能刮跑了。

两人相顾无言,在陈术面前他一向是话少的那个,但如今病痛折磨下的陈术没什么精神说话,一双眼睛看着高沅林,没有健康时的清亮,但依旧柔和。

开口的还是陈术。

“我给你写的信,有收到吗?”

“……收到了。”

“那就好,我还怕行商收了我的银子不帮我捎带给你。”

“我就去漓水办差,很快就回京了,你又何必花这个心思耽误你备考。”

陈术不搭理他这茬,又问“听说那的冰裂纹瓷器特别,你怎么不带回来给我瞧瞧。”

高沅林莫名,“你不是说过不喜欢……?”话还没来及说完了,见对方突然微笑起来,立觉不对劲。

他总是这样,面对陈术藏不住心思,毫无防备地落进这人的陷阱里。

“你既然看了我写的信,为何不回我,就算是一封也好。”

回应陈术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久到他要撑不住要睡过去了,还好疼痛一直伴随着阻止他入眠。

同样伴随还有身边人一直投在他身上的视线,陈术知道此人一向谨慎,对话说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的道理深以为然,若是本人不愿意回答,就算老师还活着也撬不开这张死倔的嘴,便不再自讨没趣,换了个话题。

“阿元,我白天有点力气的时候还想研磨写字,但好像不太行了。”

这会倒是有声了,高沅林担心他的身体,似有预感,故作没事地说:“如何不行?你想写便写,没了墨水叫人给你,大不了得了空我帮你研墨。”

陈术躺靠在床上,上半身没力气靠稳便滑靠在高沅林身上,只见他头伏在高沅林肩上,露出脆弱纤细的脖颈。

“不是这个,”他感觉到陈术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边,声音微带笑意,“况且如今你已是都察院的红人,我怎敢劳驾你。”

“是我写不出来了,阿元。”

“我到现在也无法回想起前些日子总写的诗词策问,手指上的茧子还在,但我想不起来了。”

一声轻微叹息。

“或许等你病好了,自然就记起来了。”

“我不知道,但我今晚思索良久,阿元,你听我说。”

“好。”

“我今早醒的时候,只觉脑袋空空,一直冥思苦想到晚上都还是糊涂。就连数十年如一日苦读诗书经文都记不起来,那或许往事种种已忘了许多,但我刚刚趴着床沿看到你,还能脱口而出你的名字,这一天的苦闷竟烟消云散了。”

“值得庆幸的不是我还记得你,而是愿意帮扶如今废人一般的我的人是你。”

高沅林听他声音沙哑,感到肩上一片濡湿,才知陈术在哭。

“你我之间的情谊,不必言谢。”他不知如何是好,只道一声干巴巴的安慰。

他来时一身风尘尚未洗漱,本是怕弄脏身上的陈术不打算靠近的,可如今手不自觉得抚上陈术单薄的脊背,轻拍几下。

他能看到陈术哭得泛红的眼角,能听到被压抑的低泣,能感受到这具瘦得硌人躯体的温热体温,这是与他同窗几年不曾拥有过的。

怎么就突然哭了。

他真实地感受到,或许仅限这一个夜晚,病痛的折磨和牢狱里的遭遇确实使陈术变得脆弱了。

“你不回信,我还怕是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

“我好痛啊,阿元,他们打得我好痛……”

陈术哭得忘我,自然察觉不到同窗好友的耳根红得出奇。高沅林心中感到一阵可耻的悲哀,他下头竟起了反应。

他只能勉强压下身体躁动,只是怀中人向他哭诉的委屈与不安,竟让他差点没压下去。

这场低泣不知持续了多久,细密的啜泣声挠得人心痒痒,高沅林等着他哭不动了,便顺势搂着他躺下。

等着陈术的气息平息下来,高就准备起身走了,今还有早朝要上。

起身时衣带被勾住了,听到床上人哑着声说:“这折磨人的科举,我决计不考了。”

“好。”

“不管是以后再开几次恩科,我都不参加了。不论是我病好恢复之后有能力参加,还是我一直如现在这般脑子糊涂。”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轻微的拉力瞬时消失了,高走的时候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什么都舍得下,陪着那孤零零的人不走了。

参大理寺的折子递了,结果没见有什么反应。也不奇怪,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有个做内阁次辅的爹,这折子大抵是被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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