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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点星死了爸爸。
他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手里捧着他爸的黑白大照片,相框是塑料的,特别劣质,捧在手里没什么份量,和他爸的死一样。
轻如鸿毛。
万点星才刚上高中,对“我爸死了”这种事还没什么概念。他站在门口,殡仪馆里烧着纸,乌烟瘴气的,熏得他眼睛疼。
殡仪馆里稀稀拉拉,来追悼他爸的人两只手十根指头加起来就能数得完。
真是轻如鸿毛。
万点星旁边站着一个干巴瘦的小叔叔,穿着绿军装,不知道是他爸的什么战友什么同事。总之哀乐一响,这位叔叔就用胳膊肘捅万点星:“快!快哭啊,点心。”
万点星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叔叔白他一眼:“小时候你爸老带你来部队玩,有一次你还尿我一裤裆!哎,你这孩子,你快哭啊!”
万点星实在是哭不出来。他觉得吧,他爸这常年驻军不在家的人,属实和自己也没什么父子之情。更何况,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多丢人啊,反正他是不哭,谁爱哭谁哭去。
叔叔就伸手,往万点星腰后头狠狠拧了一把。
嗷的一声,万点星就哭了。
亲儿子一哭,别人也都跟着抽抽起来。一屋子五大三粗的汉子,哭起来像是夜半群狼的嚎叫,配着殡仪馆的哀乐,还真有了点葬礼的气氛。
旁边的叔叔哭得最大声:“呜呜,万队,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你和嫂子的娃……”
万点星也哭,但万点星哭起来没有台词,就是纯干嚎。
都怪小叔叔拧得太疼了。
一直到哀乐放完了,众人也嚎完丧了,万点星还是哭得停不下来。
小叔叔说:“别哭了!严队要讲话了!”
追悼的队伍排两排,站最前头的人军衔最大,是万点星他爸在部队里的领导。
那高高壮壮的严大队,扭头看万点星还在嚎,声音倍儿洪亮,哭得脸都红了,于心不忍,便走过来,摸了摸万点星鸡窝一样的脑袋。
“小朋友,别担心,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伯伯们说。我们都是你爸爸的战友。”
严队长从口袋里掏巴掏巴,掏出一叠卷起来的报纸,递给万点星:“这是我们几个老战友,还有你爸手底下的兵们,凑了一点心意,你先拿去用。”
万点星没有一点推让,也不避讳,接过来,当场拆开数了数。钱总共也没几张,一下就数完了。
严队长面有愧色:“我们也没有钱,这都是大家私下里凑的……”
万点星说:“我爸怎么死的。”
队长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艰难地说:“是训练事故,他自己操作失误……”
当了二十多年兵,出生入死,战功赫赫,结果寻常的一次越野训练,脚滑摔死了。
真是轻如鸿毛。
万点星“哦”了一声,把套在校服外面的白麻布丧服脱了,抖了抖站麻了的腿:“那我走啦,下午约了和人打球。”
那严队长看了看手表:“再等等,还有人没来。”
葬礼一大早开始,这都快中午了,太阳老高,是谁谱这么大?到现在都没来?
严队长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准备暂时尿遁:“我先去上个厕所。小聂啊,你陪着小朋友。”
一直站在万点星旁边的小聂叔叔敬礼:“是!”
严队长一走,小聂叔叔就凑到万点星耳边,鬼鬼祟祟地说:“点心,待会儿那个人来了,你就跟他要钱。他有得是钱。”
“跟谁要钱?”万点星没明白。
“啧,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小聂叔叔挤挤眼。
万点心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又不傻,随便就跟别人要钱,要了就给吗?”
小聂叔叔神神秘秘地说:“要了就给!你信我的!”
万点星点点头:“哦。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严队长就从厕所出来了,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还整了整军帽和风纪扣,郑重其事的样子,招呼小聂叔叔:“走走,要来了,去门口迎接一下。”
顿时,一屋子男人都紧张起来,习惯性地排成队齐步走跟着严队长出去,站到大太阳毒日头下面,翘首以盼地干等。万点星左看看右看看,问小聂叔叔:“哎,叔叔,到底什么人……”
小聂瞥他一眼,没说话。远处,一辆纯黑色的、非常低调的奥迪已经开过来了。看着也不是什么好车,倒是洗得非常干净,锃光瓦亮的。车子在殡仪馆大门前停下,就见司机从前座下来,绕到后面去,恭敬地拉开后门。
一个高挑、修长、清瘦、雪白雪白的年轻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男人穿着白球鞋,白裤子,白衬衫,领口里托出一截脖子和洁白的脸。
万点星没见过这么白的人。就是在睡他上铺的哥们儿给他看的外国黄片里,也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
他还张着嘴在发愣,不明白这么年轻、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小子,有什么值得恭敬的,一旁的严队长就殷勤地迎了上去:“白羽啊,路上不好走吧?”
年轻的男人虽然没穿军装,但是很标准地冲着严队长敬了军礼。
“严队,对不起,我来晚了。”
严队长还端着领导的架子,但十分客气地说:“不碍事,来了就好。飞机晚点,没办法的事。”
那个男人很浅、很淡地笑了一下。
万点星没见人这样笑过。好像下凡历劫的小神仙,原本是不会笑的,为了让自己和人类亲近一点,才特意学着凡人的样子去笑。
男人说:“我先去看万队长。”
说着,他抬步走进殡仪馆。于是两排来接他的人,又乌泱乌泱跟进去。
万点星也跟在后头,探着头打量那个雪白的、据说“有得是钱”的年轻男人。觉得这人连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款款的,不快也不慢。
那个人走到大堂中间,看着前壁上挂着的黑白大照片,和台子上摆着的小骨灰盒,先敬了军礼,然后深深鞠躬,鞠了三次。
万点星觉得新奇,这还是今天头一个,有人对着他爸的骨灰盒鞠躬敬礼。
小聂叔叔在旁边又捅他一下:“点心!等会儿别忘了要钱!”
万点星没防备,“嗷”的一声叫。被人簇拥在中央的年轻男人,闻声扭头看过来。
刚才大哭大嚎了半天的万点星,此刻突然有种油然而生的羞涩,他猛地垂下头,抱紧了怀里他爸的大相框。
但那人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就转向一旁的严队长,侧首问道:“是万队的遗孤吗?”
他说话的声音特别轻,但是他一说话,别人就连气都不喘了,所以即便隔得很远,也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万点星没明白过来,“遗孤”这俩字是什么意思?
严队长回答:“是,是万树的儿子。”
男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在万树的照片和骨灰盒前面又静默地站了许久。
他像伫立的白杨树一样,笔直、洁白,满堂的人也都跟着默哀,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万点星站在角落,好像直到这一刻,才觉得他爸的死有了点重量。劣质相框压在他的手心里,坠坠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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