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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梁卉弟电话过来的时候,梁卉山正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眼前时事记者手里的长线话筒。
他轰动全省的高分第一名自然是招来了无数媒体,甚至三条街外给他高考时蒸过包子的李寡妇,都一天接三个客似的把档期给排满了。
此时他并不在李寡妇的包子摊前。他在离他家三百公里的县城医院,刚挺过麻药过后的第一轮锐痛。
手机在牛仔裤袋里震得对面的记者都不好意思了,伸手让摄影师先停停,礼貌地问过来,要不要先接电话?
“如果是家人的话——”她说。笑容和蔼可亲,就差拿手摸上梁卉山的头了,明显是做过功课晓得对方缺乏母亲关爱,在那循循善诱,“不介意的话,我们捕捉一下你与家人通电话的情感素材做个独家报道?这可是个上电视的好机会,梁同学一定希望家人为你自豪的对吧?”
她没注意到她语气里带有太明显的诱导,甚至是急功近利了。
被称为“同学”的梁卉山闻言倒是十分淡然,抬臂伸出自己右手,层层纱布点点红血,黑框眼镜片后的双目透出不为所动的漠然眼神,把这个复读三年身高腿长眼下二十四岁的男人衬得没有一丝穷乡僻壤的纯真气,看着倒更像是景点骗老外的掮客或是什么讨债公司的门面——因为他的脸,镜片掩不住极锋利的五官,眉飞眼挑下颌尖窄,焉坏焉坏却犹为好看。
“高小姐。”梁卉山微微一笑,扫过记者胸牌后抽了抽嘴角,“我昨夜打过一架,朝阳大街那一片,你知道的。”牛仔裤裤脚还有血与酒,干硬地贴在皮肉上,十分难受,但他得体地等待记者打量完自己全身、给予对方十足的台阶后,在县城医院的某个僻静处,梁卉山用完好的左手按了屏幕上的绿按钮。
“姐?”
梁卉山因伤口疼痛而皱眉,右手虎口到指根包了三四层,除了不停的锐痛外,曲张也十分不便,稍有不慎就扯到——就像现在。但倘若重来一次,当那碎了底的玻璃瓶扎进手心,他依然会选择咬牙忍耐不反抗的。
而此时,梁卉弟那标杆的畏缩声音透过听筒,一根针似的,令他太阳穴也相应地痛了起来。
土话咕噜了半天,梁卉山捏下眼镜,数着对面天花板上的裂缝,可能是手痛得太厉害,令他没有耐心去听完对面的旁敲侧击。
十分明显,分数下来后,在老家挺了两天腰杆的爷爷,果不其然就这么把明面上称作“商量”暗地里应该已经下了手的事情,通过梁卉弟给挤了过来。
而话筒对面的梁卉弟,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一边看着梁古龙的眼色一边愁眉苦脸地劝着自己的模样,倒也不能在语气上过于生硬。梁卉山想了想,决定故技重施——拿欠债来挡。
“但是我身上只有一万块啊姐。”梁卉山看着纱布手里的黑框眼镜,镜腿的螺丝都是一根牙签替的,显得十分落魄和穷,说的倒也很现实,“李寡妇都聘不动吧?还有这些年咱家欠了多少钱?六十万?换作是你,姐,你会嫁进来?”
他压低声音面无表情地说着,晓得走廊处探头探脑的女记者是压根看不出一点苗头的,倒被他捕捉到那种镜头之外咄咄逼人的眼神——她丝毫不关心这采访对象。由于急着完成任务,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梁卉山往下一弯手指,破开麻药的锐痛撕开他漠然的脸,却也令他因为疼痛而意识更为清晰。纱布上面又隐隐洇开血点子,渐渐浮现出昨晚老相好程斯文笑嘻嘻的脸,当时开口那一套欠债还钱还特意加上了新的抬头——“复读三年留级一年为了回去当种马的状元嘿。”——倒也有点未卜先知了。
他是无所谓,这六十万债务其实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就比如,一扯出来就能被女方二话不说拉黑,甚至这名声在老家已经因欠了钱而臭得不能再臭;另一方面,朝阳大街也没有同性恋想跟他长久,最多混了两三夜也就分道扬镳。所以他十分乐意继续背着这个标签,直到他的目的浮上水面。
昨夜朝阳大街那一场混战历历在目——当酒瓶子被敲碎后戳进他掌心,断指不过如此的剧痛伴着汹涌的血。酒吧里人人轰动,拍视频的拍照的打啵的尖叫的趁乱摸别人鸡巴的群魔乱舞,甚至台上穿着高跟鞋跳了一半脱衣舞的红发人妖把裙子罩回去俯身过来打听欠了多少钱,得到答案后咂舌伸出打电话的手势,在他疼得眼珠爆凸的面门前,笑得花枝乱颤比了个六。
当时人妖好像在说:“要不要跟我混?三个月给你把账平了。”
想到这里,梁卉山没忍住,往上挑了唇角。
电话里梁卉弟又叽里咕噜俄语似的唠了半天,竟带上了一点喜庆,他察觉出不对来,追问之下得到的答复是梁卉笠十六岁生日要到了,爷爷让他回去吃蛋糕,都杀了一头猪了。
梁卉山品着这话挂了电话,纱布层层的掌心疼得厉害,他在原地吁了口气,收拾好表情,尽量在记者的视线里显得八风不动。
孰料刚一转头,哒哒哒的长线连着采访车和灯光又笼罩了过来,像十二个小时前被压在同性恋酒吧的卡座上、眼前照着红黄蓝紫变幻的光那样令他胃里涌起一股呕吐的冲动。
高记者又朝他杵上话筒,像债主似的凶狠。梁卉山垂下眼,倒是笑了。这凶狠他熟,一方面他也曾如此强硬地把鸡巴塞进约炮对象的嘴里;另一方面,他也有这样相似的、如今渐渐拉开帷幕的动机。但与之不同的是,此刻梁卉山戴上了他假面的眼镜。
“我家在垂黛山。你们知道不?”梁卉山说故事似地微笑着开口,将手插进自己牛仔裤后袋里,云淡风轻地把表情都演得自然了,“那里过来都要开五小时的车,要不是山路难走没有网络,打个电话都要跑去护林队,我都想请你们去我家看一看。”
他在高记者忍着说重点的眼神里继续云淡风轻,演一个山里淳朴青年为了知识发奋图强的好头条,掩过对面其实想挖掘他手伤的独家采访权一字不提。
却收放自如地撒了一个网,目标是鱼还是什么大佛,都在这铮亮的话筒和镜头里。
所以,保险起见,他又加了一句,立刻就收到女记者警觉的眼神反馈。
那句话是——“我姐被骗了十七万,为什么这事情没人管?还有王法吗?”
梁卉山想,这样一来,肯定能捅到某些人的眼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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